这声对不起，陈惜还没来得及弄懂它的含义，就又再次将之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她从来没有将魏来抱地这么紧过。此刻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他们从第一次见面之后的所有画面。

　　陈惜逐渐沉溺在那些时光里，眼神中重燃起希望。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在心里不断地默念。

　　这个时候外面刮起一阵风，风声很响，仿佛也在赞同她心里的想法。

　　魏来外婆从那天的晚饭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他对陈惜说她有地方住，其实说的是酒店，他外婆回国之后就一直住在酒店里。

　　魏来外婆是个很冷漠的人，这是很多与她相处过的人第一时间会想到的形容。

　　她年轻的时候是所镇上中学的老师，长得漂亮人也温柔，学生都喜欢上她的课。后来嫁给了一个数学老师，两个人的生活幸福得很。

　　但是没多久悲剧就来了，数学老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

　　当时魏来外婆肚子里正怀着他妈，她在周围跑来看热闹的人的窃窃私语中蹲下来，眼神呆滞地看着被放在地上的丈夫。

　　他的脖子那里都被勒出一道发黑的痕迹，平时看着斯文的脸现在却令人心生恐惧。魏来外婆不停地掉眼泪，可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等到最后大家都散去了，她依旧蹲在那里，眼睛都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快要看不清躺在地上的人。

　　大概一个星期后，她就离开从小长大的镇了，走之前一把火烧掉了房子。

　　她去了大城市，可是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其中的辛酸不言而喻。

　　再后来，魏来外婆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人，那人是真的喜欢她，不介意她带着小孩，不顾家人的反对也铁了心的要和她在一起。但其实魏来外婆是不爱他的，可那个时候的她已经不在乎什么爱不爱的了，她想面前的男人就是自己以后的归宿，因此也死抓住这个机会，两个人不顾外界的反对偷偷结了婚。

　　那天男的穿着黑西装，女的穿上了借来的婚纱，在城郊的一个小教堂办了婚礼。

　　结婚后男的生意不知怎的越做越好，魏来外婆也辞去工作在家里做起了阔太太。那个时候她的生活是极惬意的，每天看看书种种花，十指不沾阳春水。

　　那时候夫妻生活也相当和睦，因此在魏来的记忆里，他外婆并不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是那样温柔，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犹如春风拂面。

　　他外婆性情大变就是在他妈跳楼之后开始的，那天在医院太平间，魏来他爸哭到最后只能瘫坐在地上，他外公也只能站在一边背过脸去不敢上前去看。

　　可他和他外婆，在场两个与他妈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人，却只是站在一边，神色漠然地看着那具被白布盖上的身体。

　　魏来哭不出来。因为在那七八年的时间里，他已经见证了他爸妈不停吵架，他妈试图割腕自杀，然后又和别的男人跑出国等等事情。

　　在他妈被他爸从巴黎带回来的那段时间，他也曾经不止一次看他妈神情恍惚地站在阳台上的情景。说真的，他以为那些个时候她就会跳下去，没想到过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才真的让他的这个念头成真。

　　所以魏来早就有所预料了，这么久以来，他早就做好了他妈随时会离开他的准备。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外婆也和他一样。

　　后来魏来每次想起他外婆在停尸间的眼神，心情也会跟着忧郁起来。

　　悲剧总是接踵而至，他妈死后，没多久他外公也去世了，因为肺癌。

　　据说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但是一直不说，等送到医院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在魏来外公的葬礼上，他已经完全看不到昔日那个温柔的外婆了，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笑，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表现地很得体，同时也很有距离感。

　　他去意大利的时候，他外婆和他爸跟他一起去了。

　　她在意大利的一个小镇上开了家花店，一个人住，离魏来他们很远很远，平时从来不会来找他们。

　　那几年魏来只见过她没几次，唯一一次记得比较清楚的就是在他爸的葬礼上。

　　葬礼是在国内办的，因为他爸的朋友都不在国外。

　　那天他外婆穿了一身黑，戴着个白色的口罩，进门的那一刻魏来甚至都没认出她。

　　她和魏来没说什么话，反倒是跟kk还有一些他爸的老朋友聊了很久。魏来看着她时不时露出的淡淡微笑，突然感觉她变老了很多。

　　以前大家都夸他外婆比林青霞还要漂亮，看不出年龄。但是从他妈去世开始，再到他爸去世结束，这几年里，他外婆苍老了许多。

　　命运真的太难捉摸了。

　　魏来在医院醒来的第一个晚上，痛苦地睡不着觉。他望着窗外的时候，眼泪随着皮肤纹路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不知怎么的，那个时候他感觉手也火辣辣地疼，即使放在被子外面，都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那天晚上魏来知道陈惜就坐在病房外面，可这却让他更加痛苦，因为在他每次想到自己的将来的时候，就没办法不想到陈惜。可躺在床上的他都不禁问自己：他的未来该会有多糟？一个手残疾了的画家能有怎样的未来？

　　魏来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这一点和他妈、他外婆都非常像。他们就是那种看到一点苗头就已经为自己预定好悲剧结局的人。

　　所以第二天他外婆让他和她一起回意大利，魏来几乎是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也好，是一个悲惨的人也罢，他只知道留在这里对他和陈惜来说都只是死路一条。

　　他画不了画，不仅仅意味着他失去了工作，更意味着他失去了激情。他会变得越来越萎靡，人会躁郁，会和陈惜争吵，然后不停地争吵……魏来想，还可能到最后陈惜还得来停尸间认领他的尸体……

　　那太可怕了！如果有人听到过魏来的这些设想，一定会笑着说“这太夸张了！”可魏来偏偏就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对于不好的事情总是有强烈的预感。

　　所以他想，离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要离开这里，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了，起码痛苦的源头离开了陈惜。

　　他外婆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魏来也觉得很合理。

　　后来他外婆没出现过，大概是希望在这最后一个月里，魏来还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这天跟往常一样，陈惜和魏来又准时出现在复健中心。

　　魏来的手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心情倒是在这段时间里好了不少。

　　下车的时候还哼着悠扬的小调，陈惜仔细一听，是最近大热的《小幸运》。于是摆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身边的人，“你怎么还会唱这首歌？”

　　魏来没什么反应，依旧自顾自地哼歌，牵住陈惜的手倒是握地更紧了。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十三号，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那么多。可陈惜还是没有问起魏来有关于他要走的事情。

　　她很多时候看着和从前没什么差别的魏来，想着也许他早就已经放弃了要回意大利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日益在陈惜心里坚固，慢慢的，她自己竟也相信起自己的这个猜想。

　　魏来走进了复健中心，陈惜也陪他进去。原本魏来让她待在外面等就可以，但有一次陈惜在看到小吴护工给魏来按摩手掌之后，就非得要进来陪魏来。

　　但其实她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小吴护工还是得给魏来按摩。只不过陈惜可能是觉得有自己在身旁。小吴对魏来即使有什么想法应该也会被扼杀在摇篮里吧？

　　在复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陈惜没想到高棋会打电话来。铃声响起的声音有些突兀，那一刻她下意识地露出尴尬的表情。

　　但是在看到高棋两个字的时候，陈惜的表情立刻变成了诧异。

　　她示意魏来，然后立刻走出了房间。

　　“喂？”在关上门的瞬间她才按下了接通键。

　　“喂。我是谁你还记得吧？”那头的高棋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陈惜无奈地笑笑，“记得，高棋嘛！”

　　他笑开来，然后几秒钟后又说“现在在陪魏来复健吗？”

　　“嗯，现在做到一半。”陈惜慢慢走到了外面的草地上，找了个长椅坐下。

　　“我前段时间忙公司的事情，没什么时间来看他，真的不好意思。”

　　陈惜越发感到滑稽，对魏来不好意思打电话给她做什么？

　　但是她刚想到这里，对方就立刻解答了她的困惑，好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

　　“本来想打给魏来的，但是打他以前的号码不通……我也不知道他的新号码……”

　　陈惜为和高棋的心电感应而诧异的同时，也恍然大悟，“啊，忘了告诉你们了！”

　　高棋又接着她的话茬笑了笑，“没事没事，你陪着他太忙了。”

　　“所以我今天有空，想请你们吃个饭，再叫上以烈一起行吧？”

　　陈惜对于高棋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措手不及，嘴上还在支支吾吾的，电话那头的人就又说话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束？我来接你们。”

　　陈惜的思绪迅速从上个纠结的问题中出来，“四点半左右吧！”

　　高棋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惜说完之后想了想，然后又否定掉刚才的话。

　　“不对不对，你还是晚点来吧，魏来事情很多，我们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陈惜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都愤慨起来。

　　她想起魏来每次出门都慢悠悠的，很多时候到了这里都得迟到个十来分钟。不仅如此，他复健的时候还总是给自己找借口说太累了，经常以这个理由中止复健。

　　高棋这时候已经彻底笑开了，在那边轻声重复了几遍魏来的名字。

　　陈惜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没忍住也笑起来。

　　“那看来我得在这儿等很久了。”

　　高棋突然的一句话让陈惜的笑容戛然而止，她坐在椅子上反应了几秒钟，立刻环顾四周一圈。

　　在眼神移到一棵树上的时候，看到了穿着风衣的高棋。

　　他换了副眼镜，从原来的黑框变成了银丝边的。

　　高棋不高也不矮，长着一张很正气阳光的脸。这时候他站在树前，阳光倾洒在他的头顶，让陈惜突然想起方城。

　　高棋拿着手机冲陈惜挥挥手，然后微笑着朝她这边走过来。

　　陈惜也迅速起身，“你怎么来这儿了？”

　　“不是说了吗？今天我来接你们，晚上请你们吃饭。”高棋挑眉指着自己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一脸趣味地看着陈惜。

　　陈惜呆滞了一会儿，随后就只好点点头，笑着结束了通话。

　　“你们是不是都喜欢搞惊喜啊？”

　　“你们？”高棋不解地看着陈惜。

　　“魏来啊！他也总是跟你打着打着电话，然后就出现在你面前了！”陈惜讲起魏来的时候语调都轻快很多，这话虽说是埋怨，但听上去却能明显让人感到甜蜜。

　　高棋哈哈大笑，“我这都是跟魏来学的，他之前在意大利也总是这样。”

　　“他现在还在里面？”高棋看看不远处然后问道。

　　陈惜点头，“估计还得很久呢……”她原本自然的脸上出现抱歉的表情。

　　这时候高棋顺着椅子坐下，“没事，那我就和你一起等他。”

　　陈惜此时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高棋的背影，一下子觉得恍惚。刚才从远处看他，觉得他像方城，可听着他刚才说出口的话，陈惜却想到了魏来。

　　高棋看着久久不过来的陈惜，诧异地转过去看她“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陈惜收拾心情，也坐到了椅子上。

　　两个人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魏来，再到后来话匣子彻底开了，聊电影聊地越来越起劲。

　　魏来不愿意和陈惜聊电影，他只是一直听陈惜讲，然后在旁边时不时地做出反应。陈惜总是说他太敷衍，但魏来每次都会为自己辩驳。

　　他说他就喜欢听陈惜自己讲，他说陈惜讲起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在放光。

　　但是陈惜明显不信他的话，所以也不怎么跟他聊电影。

　　上次她和高棋聊过一次电影，两人很“来电”，但没想到这一次再聊，依旧有无数的话可以说。

　　果然电影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

　　他们聊得越欢，笑地也越开心，全然忘记了时间。

　　“魏来，这次休息够了吧？”柳医师习以为常地问道。

　　但这次魏来没有跟之前一样嬉皮笑脸的。他站在窗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根本没有听到柳医师的话。

　　他觉得手越发痛起来，尤其是在陈惜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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