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母自己的这点心思自然不会告诉许棠,她现在最主要的顾虑在于,一怕别人说闲话,二怕自己闺女这性子压不住周险,跟着他今后会受委屈。
她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带着两姐弟该拜年的拜年,该走亲戚的走亲戚,忙到初八,一切消停下来,打算与许棠好好谈一谈这事儿——许棠倒也沉得住气,这些天没提一句和周险有关的任何。
面包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口,三人从面包车上下来,许母带着姐弟两人进去买了晚饭要吃的小菜,出来时,发现门前不知何时停了辆大奔。
车窗降下来,副驾驶上竟是坐着渡河镇镇长。
许母这人最怕跟当官的打交道,拉着许棠就要走,谁知镇长开口笑道:“许夫人,来买菜啊。”
许母吓得手一抖。
镇长便似没觉察一般,笑看了许棠一眼,“听说您家要办喜事儿了,到时候喜帖可别忘了发我一份。”
许母勉强笑了笑,“您是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您家女婿周险呗!要我说,真是后生可畏。渡河镇正在招商引资,您知道吧?周险正在接洽,这要真能谈妥,可是造福渡河镇的大事儿。”
许母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自然不知道什么招商引资,但唯有一点还是十分清楚的,就是镇长现在跟周险是合作关系,听语气对他还颇为激赏。
许母笑了笑,“那……那挺好的。”
镇上摆了摆手,“那行,就不耽误您时间了。”
许母莫名其妙,怎么短短几天时间,周险就成了镇长的座上宾。许棠也心有疑惑,朝着驾驶座上看了一眼,顿时一愣——扶着方向盘那人笑容狡黠,除了方举还能有谁?
她便又看了看这车,的的确确就是方举日常开的那辆奔驰。
许棠仔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了。敢情是周险专门请了镇长过来,就许母这心病对症下药——她怕人说许棠闲话,周险就让人再不敢说一句闲话。
回去路上,许母仍在嘀咕这事儿,“许棠,我问你,周险真有这么大本事?”
“您不信?”许棠看她一眼,“他在枝川开酒店,过来剪彩的人可比镇长派头大多了。”
许母目光转向许杨,许杨也赶紧点了点头,“妈,险哥这几年生意做得大,渡河镇果蔬收购几乎被他一人垄断了。去年猫子山不是挖出了石膏吗,我听说今年就要在镇上建石膏厂。”
“意思是,周险投资了?”
“嗯,具体我也不清楚,还得问险哥。”
许母咂摸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许杨对周险的称呼,立即绷着脸道:“什么咸哥甜哥!”
许杨嘻嘻一笑,“那该喊什么?姐夫?”
“……许杨你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姐弟俩自小跟许母斗智斗勇,哪能不清楚许母心里已经有所松动,只要许棠和周险表现良好,再过些时日,恐怕离松口也不远了。
许棠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脸上笑容一时没绷住,立即被许母狠狠剜了一眼,“你姑娘家家的,矜持一点!”
当晚,许棠吃过晚饭去洗手间正要洗澡,外面忽传来蒋禾花的声音:“许棠姐!”
自回到镇上,这还是许棠第一次见到蒋禾花,她赶紧披上外套出去。
两人聊了会儿天,蒋禾花道明来意:“许棠姐……其实我过来是想借那个……”
“哪个?”话音刚落,许棠便反应过来。
蒋禾花笑了笑,“刚刚来的,这么晚超市已经关门了。”
“我这里没有,”许棠冲着卧室里的许母喊了一声,“妈!家里有没有卫生巾?”
“我更年期都过了,哪来什么卫生巾!”
许棠笑说,“要不你先拿纸垫着?”
蒋禾花无奈笑了笑,“只能这样了。”
许棠将她送到门口,“你明天要是没事儿就过来玩。”
“好,”蒋禾花点头,“那许棠姐你早点休息。”
许棠望着蒋禾花进了旁边屋里,转身回到客厅,许母恰从卧室出来,“你这个月还没来?我记得你一向蛮准时的啊。”
许棠一怔,忙说,“这段时间休息不好,可能延迟了。”
许母“哦”了一声,也没在意。
许棠生怕许母起疑心,平日一直格外小心,晨起孕吐反应严重,她都是锁好了门,开着水龙头,盖住自己的声音。吃饭时也细嚼慢咽,只挑清淡的小菜,就怕在饭桌上没忍住。
许棠洗完澡,正坐在卧室床上吹头发,一个没留心,许母忽幽幽闪了进来。许棠吓了一跳,“妈,你进来干什么?”
“我找点东西。”
许母拉开衣柜翻了半天,找出双毛线袜子捏在手里,也不出去,背对着许棠,将袜子翻开,“许棠啊,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许棠关掉吹风机,抬头看着许母。
许母将那袜子翻来覆去,扭捏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你,你跟周险有没有……那什么?”
许棠耳根噌地红了,然而她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您说什么呢。”
“我跟你说啊,没结婚之前,你千万别跟他……”
许棠一愣,“您的意思是,同意周险和我结婚了?”
许母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转身瞪她一眼,“谁说同意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不管你是要跟谁结婚,结婚之前都……知道吗?”
许棠“嗯嗯”敷衍两句,许母似是终于满意,拿着那毛线袜走了,走出去两步,又返回来,仍将袜子原样塞回衣柜。
许棠哭笑不得。
第二天早上,许棠去浴室洗漱,吐得昏天暗地,似乎比往日更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肚里孩子正在长个儿的缘故。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许母的声音:“许棠,你给周险打个电话,问问他生辰八字……”
许棠赶紧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强忍着恶心,“好。”
“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等会就打!”
门外脚步声远去了,片刻又折回来,“你把洗漱台上头绳给我递出来。”
许棠双手撑在面盆上,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在上厕所!马上给你!”
“你上厕所水都不关?……你门没关啊,那我进来了。”
许棠想要阻止,然而已来不及。
许母一愣,“你怎么了?”
许棠正要把谎圆过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许母走到跟前,拍着她的背。许棠将这一阵撑过,抬头虚弱笑了笑,“我可能吃坏肚子……”话没说完,因她瞧见许母正冷冷盯着她,眼中怒气翻涌。
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如何看不出来。
许棠立即敛了神色,“妈……”
许母打断她,“几个月了?”
许棠低垂着眼,不敢再说瞎话,“可能三个多月了。”
“我是说你怎么每天都要在厕所里待这么半天,敢情偷偷摸摸给我怀了个外孙!”许母猛一把拽住许棠手臂,将她拉出浴室,拖到卧房许父遗照跟前。
“你自己跟你爸说,你丢不丢你许家先人的脸!”
许棠“噗通”一声跪下。
动静太大,还在睡觉的许杨被吵醒了,他没敢出屋,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听见许母发这么火,也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给周险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
他打开房门,走去卧室,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棠,又看了看面罩寒霜的许母,“妈……”
“你也给我跪下!”
许杨不明所以,裤腿忽被许棠轻轻一拽,便也跟着跪下了。
“许杨,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许杨莫名其妙,“什么事?”
“什么事?”许母冷哼一声,“你听话乖巧的好姐姐,给你怀了个外甥,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许杨一愣。
许棠跪得笔直,“妈,许杨不知道,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没关系?自己姐姐做错事往歪路上走,当弟弟的不拉一把,反而扇阴风点鬼火,这叫没关系?”许母气得发抖,抄起立在一旁的撑衣竿,猛砸在许杨背上。
许杨闷哼一声,许棠眼皮也跟着一颤。
许母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不遗余力,自己也似乎累了,丢掉竿子,猛喘一口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俩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许棠鼻子一酸,“妈……”
“你们自己说,就你们这几个月干的事,那桩不是快要闹出人命?”许母声音直哆嗦,“我也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行不行?许家就剩你俩了,你们要是出一点事,我以后去地下见了你们爸爸,让我怎么……怎么跟他交代……”许母别过脸,猛抽了一下鼻子。
许棠眼泪滚下来,“妈,我错了!我今后一定不让您操心!”
正在这时,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许母拿手指揩着眼泪,“许杨,去开门。”
来人自然是周险,赶来匆忙,喘着粗气。许杨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险哥,我姐怀孕的事你怎么瞒着不说?妈知道了,正在训她。”
周险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许杨一怔,“你不知道?”
周险霍地抓住他手臂,“你说你姐怀孕了?”
许杨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周险已松开他,扭身闪进屋里,压根阻止不及。
周险到了门口,见许棠正垂头跪在地上,脸色顿时一白,膝盖一躬,“咚”一声跪在许棠身边,“阿姨,都是我的错!”
许母本消退了几分的怒气顿又排山倒海而来,“周险,许棠父亲这事儿,我很感谢你,可许棠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被你这么给玷污了……”
“妈!”许棠咬了咬唇,“这事儿是我自愿的。”
“你要不要脸!”许母弯腰拾起地上的撑杆,猛地砸向许棠,而周险已抢先一步,将许棠整个抱进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许母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更加不留分寸。铁质空心的竿子,一下一下砸在他坚实的背上,“咚咚”作响。
许棠眼泪簌簌往下落,而周险只紧紧抱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之后,许母最后一下用力过猛,竿子从手里脱出去,“当”的一声,弹在水泥地上。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许母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地上的两人看了半晌,转身出去,将门“砰”一下甩上。
许棠缓缓抬起头,抽泣道:“周险,你没事吧。”
周险勾了勾嘴角,“没事,挠痒痒一样。”
许棠“噗”地笑出声,用力太狠,扯到鼻子,疼她一个哆嗦。周险伸出粗粝的手掌,在她湿乎乎的脸上抹了一把,“你真怀孕了?”
“难道还是假的?”
周险目光移到她肚子上,盯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准备找个时机告诉你的。”
周险低哼一声,“这还要找时机?是不是打算找个良成吉日,沐浴焚香,三叩九拜之后再跟我说?”
许棠被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话逗笑了,“现在知道,不觉得惊喜吗?”
“惊喜,惊得很。”周险低头看她一眼,“你站起来,别跪了。”
许棠摇头,“我妈气没消呢。”
“那你蹲着,等你妈进来再跪。”
许棠瞪他,“这是作弊。”
“地上硬,你跪我衣服上。”说着就要脱掉外套。
许棠急忙阻止他,“我妈进来看见,肯定又要气得打你一顿……真没事,跪一跪又死不了人。”
周险总算作罢,“那好吧。”
“我昨天看见方举了,他什么时候来的镇上?”
“前几天,过来谈开石膏厂的事。”
许棠惊讶,“所以镇长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们真要投资?”
周险瞥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呸,你要是匹诺曹,鼻子早将地球大气层都戳破了。”
“……皮诺曹是谁?”
“……”
过了一会儿,许棠又问,“县里情况怎么样了?骁哥,还有唐姐……”
周险静了数秒,“骁哥是绝症,最多还能活三年,薇薇和唐虹都在陪着他。”
许棠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况,一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那陈一鸣呢?”
周险挑眉,“许海棠,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肥了,都这时候了,竟然还关心陈一鸣。”
“你不是说不吃他醋吗?”
“……你现在是孕妇,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许棠莞尔。
过了片刻,周险还是回答,“郑叔这案子估计得审上大半年,现在上头风声紧,县里一把手又亟需立功,陈守河、陈一鸣,以及陈一鸣的老丈人到底会不会被牵出来,还不一定。总之,今后恐怕得夹起尾巴做人了。”
许棠垂眸,“善恶终有报。”
周险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歇一会儿,省着点力气,还不知道得跪多久呢。”
半小时,没人来喊他们。
一小时,仍然没有人来喊他们。
隔壁蒋禾花家似乎在做辣椒炒肉,呛鼻的香味顺着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一阵一阵飘进来。许棠没吃早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周险伸出手臂,“要不先啃一口?”
许棠嫌弃推开,“我爸看着呢,严肃点。”
“许海棠,你妈跟你弟是不是出门去了,怎么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你偷偷站起来吧,反正没人看见。”
“我爸看着呢!”
“你爸不会怪你的。”
许棠瞪他,“你又知道了?”
四周静悄悄的,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一缕日光,金色尘埃缓缓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门猛地被推开,许杨站在门口,笑出两排白牙,“姐,姐夫,赶紧起来,去蒋禾花家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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