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四十五章
外面的雨声很吵人,滴答滴答地昭示着时间和胸口的东西都在渐渐的流失掉,龙小花的心跟着那节奏烦躁起来,她在找她最后的筹码---
龙晓乙的卖身契.
她终究想起她11岁时成亲前娘亲亲手交给她的盒子,那些是她的嫁妆,一些还算丰厚的银两,几件她从没稀罕过首饰,娘亲嘱咐她,好人家的姑娘要把嫁妆连同整个人羞答答地交给相公保管,结果,她只把自己这个麻烦的人丢给龙晓乙这个前夫保管,偷拿着嫁妆的银两**书看,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小盒子是属于他这个前夫的嫁妆,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从未问她索要过,**也好,零食也好,他纵容着她像搬仓鼠一样把自己的嫁妆散尽了.
她哆哆嗦嗦地搬出那个盒子,困难地扯着自己的脖子上的小钥匙想去对那钥匙孔,平时做的很麻利的动作却因为她不听使唤地抽噎变得艰难了许多,直到把自己的脖子扯出一条明显的红印,她才把那钥匙送进钥匙孔里,开了小盒,翻倒过那只剩下些碎银的盒,一张折得方正的纸条儿从盒底飘洒下来.
她幸喜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随即抓起那张条儿摸了一把模糊掉视线的液体,慌慌张张地展了开来,从右往左,从上往下地扫视着.
每越过一个字眼她嘴角的笑就僵一分,鼻子跟着节奏抽噎一声,膝儿也往下弯几分,直到把那张契约给读完,她整个人已经蹲下了身,脑袋重重地想床上一仰,看着屋顶的房梁发着愣.
为什么她总能把事情想的那么简单,忘记这终究不是她看的**世界,单纯得整个世界只围着女角儿一个人,她只要懂得幸福就好,不用努力不用争取,书里的幸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只需要张开手就好,她喜欢的人不会不喜欢她,她喜爱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她想要的东西不会到不了手,她要留的人也永远不会想要走.
可是她…
即便手里有卖身契,怎么也留不下想要留下的人…
原来,他只需要教导她到她懂事为止.
原来,他只需要照顾她到她能独立自主为止.
原来,他只需要陪着她到她不需要他为止
这些都是他自由离开的条件,所以,他逼她琴棋书画,把她休掉,逼她找相公,送她去跑堂,把财产归到她的名下,带她去见世面,叫她懂事点,厌恶她的依赖,嫌弃她的不成气候,她以为他是看不起她的,他没有,他不是看不起她,他只是讨厌她拖着他要离开的步子,像个拖油瓶一样只知道让别人照顾.
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他龙晓乙就没有想过要留在她身边,心甘情愿地照顾她.
他只是信守承诺,奉行所谓君子一诺千金的道义,不得不接受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麻烦,丢开这个麻烦,他还是十九皇子,皇帝的儿子,回到那个离这座城很遥远的京城去,他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是没有摔进她的手心里,所以会随时从她身边溜走,因为她没本事留住他.
琴棋书画不会,算盘帐目不懂,天天闯祸,同他作对,红杏出墙,连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她,不是他中意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她,弹不出林内涵那手<凤凰泣>,这样的她,那么丢脸,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好厌恶自己,要她拿什么跟皇帝斗,拿什么去留住他呀......
他想走,无时无刻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只要她稍微懂事一点,独立一点,成气候一点,他就不需要被禁锢在这里了,对她来说是家的地方,对他而言未必有同等意义.
木门被龙晓乙“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她警戒地缩了缩身子,把脚拖近自己几分,抱住,脑袋也跟着深埋进膝盖间,可一副可怜的动作才完成她又厌恶起自己懦弱的样子,随即撒开了腿,从地上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罗裙,手儿不着痕迹地一抹脸,侧过身去整床铺,稳着声音问身后的人:
“你前庭不是有客人吗?怎么跑来我这里呀?是不是要我去奉茶?我现在好邋遢,见不得客的.”
背后久久没有声音,直到她的鼻酸浓重得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才听到他脚下的步子朝她挪近了,一只手攀上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
她被他的动作一惊,急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他墨色的靴子上那从外地赶回来的泥斑还点点地悬着,她突得忍不住从喉头里翻涌出的酸,一口呜咽不争气地从喉咙里变形似地扭出来.他是怕她吃不了苦,所以急着从外地回来阻拦她的吗?他不是应该庆幸没出息的她终于也有点独立意识了吗?他为什么不夸奖她几句,却把她的虎皮丢掉,就连最后的最后,她也不能得到他一丁点的认同和夸奖吗?
她咬紧了牙根,伸手抓住他的黑袖子,顺着袖口摸上他的掌心,迫使他的手张开,将手里那张被她捏得有点皱,沾着几分湿的纸头塞进他的掌心里.
“还给你.”
“什么东西?”
“你的卖身契.”
“……”他静默了好一阵,任由那只手悬在空中,并没有合拢掌心,那张薄得几乎让他忘记得纸儿躺在他的掌心里,他一直以来的借口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讽刺得是他竟记不起它来,他突得嗤笑一声,问道,“你这算是在赶我走吗?”
“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呀!!”她大声地低头嚷道,两滴水珠垂直落在他的靴子上.
“……”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沉默着.
“要是我早把这张卖身契还给你,你早就走了,反正你迟早要走的,反正我迟早都得一个人,你不用假好心地多留几天可怜我,我才不稀罕!”
“……”
“我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家伙,我以后会懂事,会学管帐会学算盘学应酬,我可以自己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再嫌弃我这个拖油瓶,拖着你的步子了,你可以打哪来回哪去了!”
“……”
不要一句话都不讲呀,就算是道别也该有话要交代她吧,做什么一直用沉默压着人,每次也是这样,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啦,如果想要自由,想要离开的话,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呢,她有那么死皮赖脸地赖着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龙晓乙开了口,声音平缓而哑然…
“不需要我了是吗?”
她不明意义泄愤似地甩了甩脑袋.
“我不要看你甩脑袋,用嘴巴说给我听.”他紧绷着声音对她说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不要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呀!”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陪着她,为什么要留一个期限让人提心吊胆,为什么要替她安排好一切,一副随时都能抽身离开消失的模样,她不要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如果迟早都要走,不如现在就消失好了,至少让她知道他不回来,不要有期待也是好的.
“…我知晓了.”他终于动了动那盛着契约纸的手,垂下,靴子在她面前一旋,踏着不知返的步子,跨过门槛.
步子一顿,他停身在门槛边,并不回身,只是淡淡地回头道:“以后行事不可任性,好生照顾自己.”
一句爹爹式的嘱咐让她险些冲上去抱着他的腿儿撒娇耍赖,她捏紧了自己拳头,用指甲虐待着自己掌心的嫩肉,看着他旋身离开.
龙晓乙从没想过自己会来不及换一下一身湿衣,就被迫踏上了另一段征途,他垂下眼帘回到了前庭,那跪在庭院里的一众官员还依旧等着他这位殿下,他却觉得现在这刻,他突然变得什么都不是,不是什么十九皇子,不是什么龙大当家,甚至不是龙晓乙,那个唯一给他定位的人都说不要他了,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爹爹式的神经还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着,他忍不住对贾管家嘱咐上几句,又对小丙交代上几句,所谓操心是操不完的,除非亲历亲为,可他已没有亲历亲为的借口了,于是不免变得有些罗嗦.
总算舒了心,交代完毕,他这才对那些官员宣布回京还朝,那众官员急忙起了身,外面的马匹车队都已是早已准备好的,他的皇父依旧是那般不讲道理,永远是用商量的口气命令别人,好在那家伙在关键的时刻聪明了一回,否则,要一同拉着他抵抗圣旨,罪过可是不小.
“殿下,车马已经备齐,可以起驾回京了.”
“愚忠君?”他挑起眉头来,唤到那位官员的名字.
“殿下,有何吩咐?”
“让让好吗?”
“唉?”
“你踩着我的东西了.”
“这…”那余忠君低下头来,只见自己朝靴正踩着一本被扯破淋湿的书本一脚,他立刻移开了靴子.
龙晓乙单膝一弯,两手摸向那本已经书页破烂的书本,将它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毫不嫌脏地抬袖擦了擦书面,书名模糊了,小如意的签名韵开了墨色被雨水冲走了,随手一翻,页儿全部粘在了一起,还留下了被一只小虎爪毫不怜惜撕裂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买让她满意的礼物,却遭到了最悲惨的对待.
这是他最不屑的**,他却被她传染了似得,有些心疼它现在的样子.
他将书本压平了些许,重新搁回桌子上.
“起程回京.”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那明明不再是十年前那稚气未脱尽的声音,却再次简单地端回他皇子该有的架子,仿佛与身俱来,不允他忘记,他翻身上马,骑着的依然是奔宵,却不明这骑在奔宵上的人究竟是谁.
他的皇父说,往事无须再提,可若他甘心,他应该会留在这里继续当龙门晓乙.
朝廷的马队惹来一众观摩,他的脑袋里却静得像什么都不存在,马队一拐弯,他如预见般地瞥见了城门口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十年前,他就是在那儿被某个家伙用一碗清汤挂面骗掉了十年,十年后,他被那个家伙赶出了家门,她说她不要他了,于是,他再次站在这个角落边,多少次进出这座城,他都忽略掉了这个角落,此刻却让他清楚得意识到他已经当了多久的龙晓乙,若不是她的否定,他也许还会继续当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甘心了,真的甘心了,若不是多次进入邻国也无法见到母妃一面,若不是因母妃的委屈,他真的甘心了,就待在那个丫头身边,一辈子也好,他会把那座恼人的京城忘记,略掉前仇旧恨,亏空国库便亏空国库,千古罪人便千古罪人,反正他已经不是皇十九子了.
可是龙晓乙有很多做不到的事,他必须得用皇十九子的名义来完成.
“奔宵,再跑快点,别停下来,咱们得一口气冲回京城.”
她不要他,他自由了.
可是,原来,他很难高兴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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