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七章(2)
天山再远,也总有到达的时候,又过了十来天,眼看着青雨将要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红妩脸上都不自觉地带了些喜气。
静华看在眼里,向她宽慰地笑笑:“妩儿,让你为我担心了……”
红妩恬着脸拉着他的手在自己怀里蹭:“为静华哥哥担心,苦也是甜的!”愁云去了,她就又恢复了那幅惫懒的样子。
惹得静华和一旁的江云怀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几日之后,苏州城中一骑绝尘而来,青雨在顾府门口下车,冲到江云怀面前,双膝跪下,语声哽咽:“青雨该死,请少爷责罚!”
红妩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连忙跑了过来,劈头听到这句话,愣了许久才知道问:“青雨,你说的是什么?”
青雨衣衫上都是尘土,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沾来的血迹,抬起了头,满脸倦容:“顾小姐,我该死……天香丹,被人夺走了。”
红妩僵硬了身体,半响才抬头去看江云怀,神色一片空茫。
江云怀也正蹙了眉,看到她的眼神竟然像绝望到了极致,忙叫了她一声:“妩儿?”
红妩这才回过一点神来,猛然扑过来抱住他,泪水就滑出来:“云怀……静华哥哥怎么办?”
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江云怀在刚才的片刻间,心中已经想出无数种可能。青雨这次前往天山求药,行动本是十分隐秘,与江湖中的事也没多大关联。但青雨常年跟在他身边,难保路上不会恰巧被他的对头认出,只要问出青雨是何人抢了药,事情也并不是毫无转机。
然而他这样想着,把红妩哄好了劝走,再去盘问青雨的时候,青雨却说抢走药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辉教的一干教众,两天前这帮人埋伏在官道上,不由分说涌上来围攻青雨,青雨拼尽力气才逃脱出来,随身放天香丹的锦盒却被他们抢走了。
问清楚后江云怀不由苦笑,如果是某个人也还罢了,他调动一下武林盟的弟子还能寻找一下,现在是辉教的教众抢走了药,想要回来,不仅要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上与辉教横生枝节,还不一定能讨回药。真是比去天山再要一粒药还难。
因为丢了天香丹,红妩忍不住哭肿了眼,自然瞒不住静华。江云怀第二日去用内力给静华固心的时候就顺便说了情况,笑笑:“慕先生,请你放心,天香丹丢了,洛阳我家中还有一味药,在医治心脉损伤上有奇效,我前几天已经差人去取了,这几天估计也就到了。”
静华听到药丢了,倒没什么意外,只是笑了笑:“烦劳江公子费心。”
正逢天气不错,今天小轩中就打开了一扇窗子,江云怀看着窗外的梅树,默然了片刻:“慕先生医术高明,不知对医好自己的病症,有没有什么办法?”
静华笑,隔了一会儿说:“江公子,我家祖上传下来一个方子,可以药死人、肉白骨,如今这幅方子,就在我的书架上。”
江云怀沉默听着,笑起来:“慕先生,你这是在宽我的怀吧?让我觉得就算天香丹送来,也未必管用了?”
静华笑笑,也不否认:“所谓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生如草木枯荣,万物轮回……不过是多上一年两年,少上一日两日而已。”顿了一顿,他微笑着,“江公子,多谢你。”
江云怀笑了,从静华榻前站起,走至窗口,突然开口:“慕先生,你该知道,妩儿对你之情,并非纯然的兄妹情谊。”
他语气平和,提起这几句话的时候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早就在心中明了一般。
静华许久没有接话,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旧笑得淡然:“江公子,妩儿挚爱之人是你,也唯有你,能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转身看向他,江云怀低头笑笑:“好,慕先生,我就向你起誓,我有生之年,定当保妩儿康泰安乐。”
静华笑,淡色的日光从江云怀身后穿来,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光华竟然不能逼视。
天香丹丢了之后就无人再提,进入了深冬寒气日重,静华也渐渐不能出门活动,每日只能在房中静养。
红妩怕他闷了,今天是两个提线木偶,明天又做了几个皮影,天天变着法子搞些小玩意逗他开心。
一天红妩正给静华看刚差阿福买回来的几个布猴,她在这道上向来精通,把这些布质的小猴穿成猴子捞月的情景,又摆出猴山争霸的造型,玩儿得不亦乐乎。
静华看着她微微地笑,掩唇咳了咳,向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立刻扔下手里的布猴子,跑到榻前去笑嘻嘻:“静华哥哥,叫我做什么?”
静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她的手站起,带她到房内的红木衣柜之前,指了指柜子中的一只箱子,向她笑了笑:“妩儿,把这个打开。”
那是一只描金绘彩的精致木箱,乌金的色泽在房内也显得流丽夺目,红妩知道这是静华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静华在家道败落之后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当初他来顾府的时候身无长物,衣衫破旧,唯有这只箱子却完好无损。
依言蹲下,把木箱从柜子内抱出放在桌上,红妩才小心打开,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只有一个檀木小盒和几件旧式女衫静静躺在一角。
红妩在静华的示意之下又拿出那个小盒打开,取出盒子内包着锦缎的一只羊脂玉钗。
静华笑笑:“妩儿,这只钗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可好?”
这只钗子是以整块玉料雕出了一朵含蕊的蔷薇,钗身就是藤蔓缠绕的花枝,羊脂玉本来就难得,这个玉钗雕工又是上品,静华幼时在流落中还能保存出这样一个物件,一定十分不易。
红妩呆了呆,握住玉钗点点头:“好,只要静华哥哥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看着她无声浅笑,静华的眸中温和如旧。
日子一天天流走,转眼年末将至,腊八那天顾府特地放了烟花,祈福纳瑞,除秽迎新。
红妩给静华披着貂裘大衣,扶着他在小轩的回廊下,看火焰一般的花朵在天空中炸开。揽着他的腰,红妩把头轻靠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今年过年你要赔我守岁啊。”
静华淡淡笑着,说:“好。”
第二日静华在小轩中发病,惨白着脸色死死揪住胸口,江云怀就在一旁,忙上去扶住他,却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微微抽搐,没咳几声,唇角就涌出了一口鲜血。
他脸色惊人得苍白,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没流尽就又是一口涌上,红妩吓得只知道拼命叫他,静华向她一笑,沾血的薄唇勾起,眼帘慢慢落下。
此后数天,静华就是时昏时醒,心脉微弱到连江云怀每天那一点真气都承受不了,每次咳嗽都要带出零星的血花。
莫老先生开了药让阿福熬好,红妩端去给静华喂下,却都被他连着血吐了出来。
十几天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苏州城内罕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染白了静园中的小径。
雪下得最大的这天,静华的精神分外地好,不仅早早就醒过来,脸色也不像往常般苍白若雪,反倒有了淡淡神采。
他已经连着几天咳血昏迷,如今这样光景,分明就是回光返照,莫老先生忙差人去叫顾老爷和顾夫人来见最后一面。
红妩几天不曾从他的病榻前离开过,早哭得浑浑噩噩,隐约知道这一次只怕就是离别,强忍着泪水凑到床前拉住他的手。
红妩父母很快就到了,静华病了这两三个月,视他为己出的顾夫人也瘦了一圈,柔美的面容上露出憔悴。
静华倚在床头,向顾老爷顾夫人笑笑:“姑丈、姑姑,静华不孝,不能在二老膝下承欢。静华去后,还望二老莫再惦念,保重身体。”
听了这样的话,顾夫人哪里还受得住,抢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言:“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养着,要什么药材姑父和姑姑都给你找……”
静华抬了手轻轻给顾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微微笑着:“姑姑,今生能遇到二老,是静华的福分,静华不但不能报答二老的恩情,还惹得二老伤心如此,姑姑这样,是叫静华心里难安么?”
顾夫人侧头用锦帕掩了口,泪水不住下落。
静华握住了顾夫人的手,仍旧笑着温言:“二老安康喜乐,福寿延年,就是静华所愿,还请姑姑和姑父珍重。”
顾夫人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泪水不住的流。
顿了一顿,静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江云怀。他一直站在床边并不说话,这时候看静华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忙走过来俯身蹲下。
静华看着他笑了笑:“江公子,请好好待妩儿。”
江云怀点头,郑重保证:“慕先生放心,妩儿既然是我妻子,我自然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静华笑了一笑,颔首:“希望江公子记得今日承诺。”他说了这几段话,早就累了,靠住身后的软垫,合上双眸。
红妩一直握着他的手,泪水一遍一遍地湿了脸颊。
静华又张开眼睛,笑了笑:“姑父、姑姑、江公子,我想单独同妩儿说几句话,可好?”
顾夫人忙点头答应了,一屋子的人都走去外室等着,合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他们两个,静华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带着淡淡宠溺,微微一笑:“妩儿……”
红妩忙坐到床上,扶起静华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依在她肩上,静华轻轻拉住她的手,还是微笑着:“妩儿……今后只怕不能陪着你了,抱歉……”
红妩流着泪摇头:“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走了好不好……”
静华还是笑着,静静看她:“妩儿,抱歉……”
红妩泪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沉黑的眼眸,温柔如旧,仿佛流年似水,繁华或是荒芜,都可以不管不顾,只剩一片平和静好。
抱住他央求,红妩只想留住他此刻眼中的光亮:“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待在你身边,我跟你,还有云怀,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静华只是把目光留在她的脸上,轻轻唤:“妩儿……”
红妩不答,哭得满脸都是泪痕,静华费力举起袖子,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轻叹了口气:“妩儿别哭……”
红妩哭得更凶,他还想要替她拭,却极轻地咳了一声,唇角涌出一缕鲜血。
红妩浑身一颤,忙唤:“静华哥哥!”
轻轻对她摇了摇头,静华仍旧是笑,唇边涌出的血却越来越多,一时竟不能遏止。
红妩忙着举起袖子替他去擦,却手忙脚乱怎么也擦不净,他唇角的血不断涌出来,渗入他的白衣里,晕成一片。
压抑了许久的心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间,静华早已毫无气力,一直停留在红妩身上的平静黑眸深处,终于透出一丝挣扎,淡淡笑容浮上苍白的脸颊:“妩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红妩哭着叫:“静华哥哥!”
守在门外的江云怀听到喊声不对,冲进来后看到房内情景眼中一凛,忙冲到床前接住红妩怀中的静华,红妩已经哭得哽咽,却还是抓着静华的手不放,不住叫:“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然而不论她怎么呼唤,那双温柔望着她的黑眸中,光华还是一点点隐去,他倒在江云怀的臂弯里,慢慢合上眼睛。
这次呕血之后,静华再没能醒来,熬了几个时辰,除了唇角不时会涌出几缕鲜血之外,人事不省。
顾老爷和顾夫人看不下去,早早就回房休息。红妩却死死抓住他冷到彻骨的手,固执地守在床边。
当晚大雪稍停,一轮明月照亮了院中的白梅树,红妩眼中泪水已干,伏在床边,听到枕上的人那轻浅至若有若无的呼吸停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仿佛过了许久,陪她一起坐在床边的江云怀轻轻叫了一声:“妩儿……”
他温热的手盖上红妩的手,低声说:“他去了。”
红妩充耳不闻,呆呆看向床上安静的人,玉色的容颜安详如生,淡到无色的唇边还留着一线红痕。
她抬起手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那道血迹,又叫了一声:“静华哥哥……”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猛然合上,倒在江云怀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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