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羲微这一结论,叶歆瑶深思许久,方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评价道:“话不能这样说,是非善恶有时不过一念之间,如何能以‘人性本恶’四字,贸然定了整个人族的生死?纵然是你,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妄下定论。”
“他并未妄下定论。”容与缓缓道,“否则,这世间也没你我什么事了。”
两族气运之子,于妖族,乃是绝境中孤注一掷的豪赌,于羲微,竟只是一次可进可退,皆有后手的布局罢了。
叶歆瑶也明白羲微的意图,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笃信人族蒙受礼义仁智的教诲,知晓何为道德廉耻,觉得人族统治天地会更好,故选择于劫火中沉睡。只不过本着天性中的谨慎,为自己,也为妖族铺了一条后路,却未曾想到羲微竟是一样的心思。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人性本恶是否为真,若是真的……”羲微的目光在叶歆瑶和容与身上扫了一圈,方道,“又是否因为我的引导,方没有彻底堕落成那令人生厌的模样?”
“这……”对于羲微的说法,叶歆瑶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她心中又十分清楚,羲微这种走一步路看一千步的人绝不会贸然下决断,他敢这样说,就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但……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没等叶歆瑶想出什么理由来,容与直接问:“你打算放弃人族,亦或是如今的人族?”
“阿容——”
见叶歆瑶有些疑惑,容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向羲微,淡淡道:“我不看经过,只问结果。”
如今的人族,物欲横流,人心沦丧,纵是你一手扶起,你若要将之放弃,亦是天经地义,谁都不能说一个不字,但以后的人族呢?若确定了“人性本恶”,你是打算做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天仙,还是重新束缚自己,变成约束人族前行,指引人族道路的缰绳?
“你说呢?”
“我素未将人族视作自己的责任,该当如何,无需多言。”容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天下大势,两族格局,如今全在你一念之间。究竟是顺从本心,抑或是逍遥自在,全都在你,任何人都无从置喙。”
叶歆瑶亦想明白这一点,便道:“不错,外人所见种种,心中感受,皆是虚妄。你想如何,便当如何,无人逼你承担什么,何况如今的人族已有完备的功法传承,道德准则乃至天仙大能,纵许多东西废弃已久,终究有重新捡回来的一日。因着这一点,哪怕人族处于颓势,宸煌也不可能做得太狠。他应会分化打压,而不会剥削压迫,引起人族极端的反抗情绪。光是这桩……你的努力和成功,便已展现无遗。”
羲微闻言,不由轻笑:“你们都说让我自己选,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已表明了倾向。”
“那是自然。”叶歆瑶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们皆有立场和私心,无法处在绝对公平的立场上,自然得顺着自己的想法分说一二。但你是那种能轻易被言语所动,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转变心思的人么?”
这世间英才辈出,天资卓绝者不知凡几,但能成大事的,必定心志坚毅远胜旁人。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不因外物而动摇本心。在这一点上,羲微、容与和叶歆瑶最有发言权。虽说他们的很多行为在外人看来十分愚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顽固,若非运气好断不可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但天下运气好的人不在少数,心智高绝者一抓一大把,坚定隐忍的人比比皆是,为何他们能得臻大道,成就无上之位?
到了他们这一层次,敌人也未必一直是敌人,朋友更未必是永恒的朋友,好比羲微。他虽为天下道门之祖,人族诸位天仙之首,可真正与他交好的唯有性格洒脱散漫的云鹤一人。且云鹤也只是对羲微心悦诚服,很多时候未必能理解羲微的用意,容与倒是能明白,但他直问本心,素来不愿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宸煌也能理解,可立场相对这种事……两族首领惺惺相惜可以,还是别太过心意相通的好。算来算去,竟只有个游离两族之外,立场暧昧的叶歆瑶偶尔能说得上话,尤其在叶歆瑶隐晦地表达了自身的态度后,气氛更是轻松了许多。
“未到关键时刻,谁能知晓自己的选择呢?”羲微淡淡道,“世事易变,人心更易变,正是由于这种种的不可捉摸,才构成了多姿多彩的美妙世界。纵我如今说要放弃,指不定哪天心中不忿,便又卷入此事。以天地为棋盘,苍生为棋子,和宸煌对弈一番。”
也就是说,至少在现在这段时间,他懒得管事?
得到这一答案后,容与点了点头:“此事已毕,是我制住你,还是你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还不等羲微说什么,叶歆瑶做恍然大悟状,义愤填膺道:“为逃避一顿暴打而已,竟然用此等秘密来转移话题,其心当真可诛!”而这个惊天的,足以令天地为之颠覆的秘密,应该也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秘密了……吧?
羲微无奈在原地站定,叹道:“果然,这世间的乱子,泰半应在内里腐朽,尤其是同室操戈上。”
“我们除了都是人族出身之外,还有何共同点?”
“当然!比如,性别。”
叶歆瑶脸上的笑意怎么收也收不住,笑得险些岔了气:“羲微,你一世聪明,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你越是逃避,我的手就越是痒痒,你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吧!”
羲微面色一变,望着叶歆瑶的神情十分诚恳:“我想问……你打过人么?”
叶歆瑶怔了一下,飞快将往事想了一遍,才很笃定地说:“没有。”
说罢,还不等羲微再挣扎一下,她的手中已幻化出一支金色的毛笔:“也对,打人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我的审美。你停着别动,让我画几笔就好,然后咱们一起去看看慕容琮的结局,再去一趟黄泉府,如何?说好了,在这个过程中,你绝、对、不、能、擦、掉、它!”
剑修本就是同级之中战力最强的存在,纵容与成为道祖的时日尚浅,羲微亦不敢轻视对方。何况还有个平衡了天眼与劫火,借此成就天仙之位的叶歆瑶在。这两位联手,打肯定是打不过,至于逃……这种看上去妥善的做法,实际上是胆怯的有力表现,羲微自不会做。
飞快地权衡利弊之后,羲微叹道:“常在河别走,哪有不湿鞋……来吧!”
“阿容,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叶歆瑶强忍着笑意,轻声对容与说,“羲微好像宁愿被我打一顿,都不愿意让我画几下,其实他应该相信我的,脸和门面无异,我不至于做得太过啊!”
容与沉默片刻,方缓缓道:“看出来了,他很注重形象。”
没错,经此一事,叶歆瑶和容与都发现,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永远风轻云淡,生活简朴,性格温和的羲微……实际上是个非常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哪怕混沌宫简朴成那样,他都无时无刻不维持着翩翩风度,绝不会有半点邋遢,更不可能将自己弄得很狼狈。
这种性格为何养成,原因实在太好猜了——羲微自小便颠沛流离,居于市井,被刘森和叶陵带大,年幼时少不得与邻家的孩子一道玩耍。但这些孩子天天玩泥巴没什么,羲微身为大将军之后,忠心耿耿的叶陵怎会让少主变得与这些长大注定扛大包打短工的孩子一样?叶陵见状,少不得心中焦急,耳听面命,却恪守臣属本分,自认家将之身,不敢教训太过。更何况两个大老爷们养个孩子本就怪异,又身怀如此多的秘密,注定不敢找个女人组建家庭。没有细心的女子照顾生活起居。饭夹生灶冰冷是常态,衣服上连道花纹都没有。如此一来,唯有提醒羲微注意干净整洁,时时提醒他与别的孩子不同之外,很难有更好的方式来维持着原属于他的体面,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
哪怕恨羲微恨得牙痒痒,都很难找出他什么缺点,如今一听他竟在这方面有点讲究,叶歆瑶故意道:“你说,他会不会是那种头可断,血可流,发型坚决不能乱的人?”
“我说——”羲微扶额,“难道你们两个就不重视仪表么?为什么要揪住我这点小习惯不放啊!”
叶歆瑶慢悠悠地转着笔,笑吟吟地说:“好的好的,不说了,你低下头来,让我画一下。”
见容与守在自己身边,一副绝不同情的样子,羲微无奈低下头,便见叶歆瑶端详着他的面颊,轻柔的笔触拂过眼角眉梢。半晌后,叶歆瑶放退了一步,欣然道:“大功告成!”
羲微凝出一面镜子,往自己面前一放,便见自己的眼眶被仔仔细细地描了一圈,多了两个十分滑稽可爱的……黑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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