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说起来绝对是个悲剧。
天殊派的后山风景秀致,奇花异草无数,千青只是个小弟子,加之被师父禁了足,闲暇里无甚去处,便最喜在此处逗留。
这日也是如此,只是刚逛到小土坡处却发现已有了别人。
那人背对着她端坐于土坡上,盛夏时节里,周遭芳草萋萋,他却一身黑衣,乌发曳地,背影肃杀凛冽。不过因为他人在土坡上,怎么瞧都让千青觉得这造型像蘑菇。
她悄悄观察了这朵蘑菇许久,忽然认出这人貌似是自家师叔天印,十分好奇他在此地的缘由,便忍不住走近了两步,想要再深入观察观察。不料人尚未接近,蘑菇竟一下仆倒在地,口中“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千青吓了一跳,慌忙跑过去,一看那张脸,果不其然是她那位年纪轻轻便已有了江湖第一高手之称的师叔天印。
“师叔师叔,您怎么了?”她慌不迭将天印扶起,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你叫我什么?”
“呃,师、师叔啊……”千青见他神情微妙,始终盯着自己,不禁诧异,心道自己没认错人啊。虽然天殊派中人人都知晓她失了记忆,但那只是忘却前尘,何况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谁都会过目不忘啊。
天印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牵着血丝,却似毫不在意,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眸光深沉,像是化不开的黑夜,随之却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没错,我是你师叔。”
“呃……师叔,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千青觉得他这反应实在古怪,哪有人吐血了还揪着一个称呼不放的。
天印却没回话,忽的又吐出一口血,撑着要站起来,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千青身上:“扶我回去……”
“是是是,师叔您小心脚下。”千青吃力地迈脚,走得歪七八扭。
好在之后遇到了大师兄靳凛,他带着一群师兄弟从练武场过来,看到千青几乎架着天印师叔行走在天殊山那险峻的山道上,赶紧上前帮忙。
千青终于解脱,趁机跟靳凛寒暄了几句。她也是花花心思犯了,对着靳凛时总想多说几句,可是靳凛对她始终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她实在无奈。
“那就麻烦大师兄啦。”旁边已有两位师兄弟扶起天印要走,千青不死心地向靳凛传达好意。靳凛转头看她,有些好笑:“师妹这是什么话,这是师叔,有什么麻烦的。”
千青一愣,这才察觉自己失了言,顿时懊恼地皱眉,一扭头,却见已走出很远的天印正看着她,视线一会儿落在她身上,一会儿扫到旁边的靳凛身上,许久才收回去。
千青眨巴眨巴眼睛,问举步要走的靳凛:“大师兄,师叔是不是认识我?”
“嗯?”靳凛想了想,摇摇头:“不知,不过派中弟子常来常往,对你眼熟也正常吧?”
“哦,说的也是……”千青终于放下那点儿猜想。
靳凛待人温和,有一个大师兄的身份,平常对她也颇多照顾,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又从后山逛过来,好言劝道:“你以前受过重伤,没事还是好吹风,多休息休息。”
就是因为他这般温柔,千青才会对他起那不该起的心思。她挠挠头,笑道:“大师兄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师父从不让我跟师姐妹们一起练武,我这也是无聊嘛。”
靳凛也就是出于关心,倒不坚持,没再多言,点了点头便离去了。方才天印师叔那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得赶紧去瞧瞧。
千青回了住处,师姐妹们刚刚练武回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也没人理会她。这也不是第一次,她早就习惯了,师父玄月最宠爱她,受排挤是意料之中的事。
天印师叔在后山忽然吐血,怎么看也是个大事件。千青打算稍后便去找师父说一下今日这见闻。谁知还没来得及实行,大师兄靳凛忽然过来说:“千青,你跟我过来,师祖要见你。”
天殊派如今的掌门师祖已年过百岁,至今只收了七名入室弟子,而在世的只剩了四个——一个是已年近花甲的项钟,一个是人到中年的金翠峰,还有便是千青的师父玄月和天印了。除了不收徒弟的天印,门下所有弟子都分给了其他三个徒弟教导,而玄月是师祖唯一一个女弟子,座下也专门收女弟子。
千青莫名其妙地跟着靳凛出了门,瞥见师姐妹们的眼神,果不其然又是嫌弃。唉,大师兄也是师姐妹们心目中的大红人来着。
时至傍晚,雄踞山间的天殊派山风大作,将人身上的衣摆都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楼阁若隐若现,飞檐气势张扬,似已触及天际。
千青跟着靳凛拾阶而上,不想最后到的地方竟是议事厅,这地方通常是师祖和师父师伯们商议要事时用的,却不知她今日怎会忽然人品好到能进来。
她一脚踏入宽敞的大厅,刚一抬头,便瞧见离门不远处坐着的师叔天印。
上方坐着发须皆白的师祖,下方左侧是大师伯项钟和二师伯金翠峰。自家师父玄月也在,和天印一道坐于右侧,不过面色不怎么好,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乌发玄衣的天印是在座最为年轻的,加之相貌出众,千青会第一眼就看到他倒也不稀奇。
天印正襟危坐,阖目养神,似已入定,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听到响动才睁眼看来,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忽而紧抿住唇,眼里呼啦啦翻滚出一阵苦楚。
千青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诧异着,便听上方师祖道:“你便是千青?”
千青一惊,恍然想起自己还未拜见他老人家,连忙敛衽下拜:“弟子千青,拜见师祖,拜见师伯、师父、师叔。”
四下寂静,过了许久,师祖才慢悠悠地吐出口气来:“唉……”
千青的小心肝儿莫名就是一抽。
“千青,你可知你闯了大祸?”
“啊?”千青纳闷:“师祖见谅,千青不知。”
“你竟不知?”师祖陡然来了火气,朝天印道:“天印,你说。”
天印看一眼千青,也是未语先叹:“这名唤千青的女弟子今日擅闯徒儿练功之地,致使徒儿走火入魔,如今已经……”他闭了闭眼,接着道:“如今已经内力全失了。”
“什么?”千青瞪圆了眼睛。怎么原来他不是在扮蘑菇而是在练功?可是她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打扰到他了呢?不该啊……
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她只好悄悄转头去看靳凛,奈何他也是一脸愁容。
且不说靳凛去的晚没看清实情如何,就是他的身份,此时也容不得他置喙。这事儿可大可小,但天印师叔三年前武林大会上拿下第一后便成了门派的顶梁柱,师祖指着他光大门楣呢!所以若是天印执意追究,千青便是一命呜呼也是有可能的。
这厢千青犹自怔忪,师祖却认定她是在逃避罪责,便也不再给她机会,直接便问座下弟子:“你们认为此事该作何处理?”
项钟捋着花白胡须道:“我看不如请洛阳璇玑门的人来为师弟诊治,以他们的医术,定可让师弟武功恢复。”
师祖皱紧了眉,默不做声。
金翠峰一见他老人家的脸色便知这是不满意,他比项钟机灵多了,这从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儿就能看出来。他压低声音道:“师兄万万不可,此事不宜张扬,否则以天印师弟的威名,只怕会掀起一场江湖风波。依我看,不如用别的借口请璇玑门派一可靠之人来暗中为师弟医治。”
师祖这才微微点了点头,一副“知我者翠峰是也”的表情。
千青更加莫名其妙了,那么把她叫来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来背黑锅的?
好在玄月站在她这边,眼见天印那边的事解决了,便开口问:“那么我这个徒儿要作何处置?”
“这个……”师祖慢悠悠地拖着调子,显然是在等徒弟们给他出主意。
“师父,”一直沉默的天印冷不丁地开了口:“此事的确不宜张扬,但如今徒儿废人一个,身体虚弱,只怕连起居都成问题……”他蹙着眉,目光幽幽地落在千青身上:“为今之计,只有找个人来伺候着了。千青虽害了我,但若是责罚了她,消息也必将走漏,不如就罚她伺候我,直到我武功恢复好了。”
千青大惊失色,什么叫她害了他?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师叔!
玄月注重保养,虽已年逾四十,身形却窈窕犹如二八少女。她性子泼辣,向来看不惯派中男子的大爷嘴脸,但凡门下弟子有被欺负的,便会及时跳出来出头,护短之名早已威震整全派,何况千青又是她最宠爱的弟子,这时听了天印的话,当即便怒道:“师弟,这事儿说来你也有错,什么地方练功不好,非要跑去后山!这次惊扰你的是千青,你寻着人了,下次若是什么野兽,我看你才有苦说不出呢!”
千青连连点头,没想到天印师叔这般阴险,自己走火入魔,居然把责任扣在她头上。整个天殊派何人不知他最重视武功修为,现在叫她去伺候他生活起居还不知是怀着什么目的呢,万一再来私下报复怎么办?
越想越怕,她连忙朝玄月使眼色,一个劲暗示她想法子救自己。
天印轻叹一声:“师姐,我只是叫她伺候我到痊愈,并没有说什么,何况以你我的交情,还担心我对她不利?”
玄月忽然不说话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颇具深意地看了一眼千青,又看看天印,最后摆了摆手说:“那好吧,青青你就去照顾你师叔吧。”
“啊?”千青错愕,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那便先这么着吧,唉……”师祖重重叹息,被靳凛扶着起身离去。
千青拜伏在地,心里的委屈一阵又一阵。那头二位师伯也出了门,经过她身边时叹气的叹气,冷哼的冷哼,更叫她欲哭无泪。
身后忽然“吱呀”一声,千青回神转头,就见大门已经合上了。她愣了愣,赶紧爬起来要朝门边冲,眼光一扫,却见天印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呃,师叔……”
天印朝她招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千青啊……”他沉痛地闭了眼:“你可知我练武是为了什么?”
哪个武林人士没几个恢弘理想?何况还是他这种全心扑在武功上的人。千青虽然怨他冤枉自己,却也对他的理想生了好奇之心:“为了什么?”
“我本想着,有朝一日能凭这身功夫骗个江湖美人儿做老婆来着,不曾想就这么破灭了啊。”
“……哈?”
“既然如此,”天印睁开眼:“以后若是实现不了这个愿望,恐怕也只有委屈你一直在旁照料我生活起居了。”
“那个……师叔,您练武难道不是为了匡扶武林正义吗?”
天印微微一笑,低头敛目,沉沉思绪尽压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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