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一鸣领了许一城的名单,就立刻往家里赶去。这是许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古董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所卖物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声气。谁家新收了什么宝贝,谁家藏着什么东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买,这家没有,老板就会推荐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脉身为京城古董定盘星,与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货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当初找到五脉头上,就是看中这份人脉。
如果是沈默或药慎行来做这事,简单至极。只消把名单分派给召集京城里的五脉掌柜们,让他们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听,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脉的面子,在这圈子里相当管用。可刘一鸣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不动这些掌柜,而且万一被药慎行知道,就会觉察出他在偷偷帮许一城做事,麻烦不小。
眼看走到大门口,刘一鸣还是毫无头绪,脚步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镜,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嗖”地一下窜出来,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刘一鸣一推眼镜,嘿嘿乐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个枕头,让我撞到这家伙,可见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犹豫,抬腿也朝着那方向偷偷跟过去。
那黑影是个孩子,比刘一鸣还小上半头,动作却灵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网的胡同里七转八拐,一点都不迟疑。刘一鸣远远追在后头,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备,贴着墙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青砖高墙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口。那高墙另外一侧是栋高耸的雕栏彩楼。刘一鸣定睛一看,脸色大红,轻轻啐了一口。这是陕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哪怕是在这个世道,楼上还是隐隐传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
刘一鸣远远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探头去看。只见那小木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装扮妖艳。她见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脸。少年也不躲闪,两个人调笑了几下,姿态轻佻。然后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小圆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过去。妇人却收了回去,少年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翡翠质地的寿星捧桃挂件,双手递过去。妇人接过去把玩了一下,这才把墨色圆盒交给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获至宝,赶紧揣到怀里兴冲冲地往回走。没走两步,没提防旁边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你个药来!又偷你爹的藏品出来卖!”
那被唤作药来的少年听着一声喝,吓得筋骨一酥,差点瘫坐在地。他惶然回头,才看到原来是刘一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带着胡同串子味儿,油滑得很。刘一鸣板着脸道:“你上次挨了十几板子,这么快就忘了疼了?”药来连忙作揖:“哎哟,哎哟,我的刘哥哟,您可别说出去,咱这也是有苦衷的。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动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刘一鸣低头一看,面色大变。那墨色的圆盒上头还写着四个红字儿“一颗金丹”,旁边漆着几朵艳丽无比的小花。刘一鸣不认识这牌子,但他认得那是罂粟花。
这个药来是药慎行最小的儿子,特别得宠,脾性顽劣,经常偷家里的小件出来卖钱。可刘一鸣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敢沾鸦片。刘一鸣的嗓门陡然提高:“你胆子也太大了,偷家里东西也就算了,还拿来换*?”药来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抬头纠正道:“什么*,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叫一颗金丹,大连产的,日本人的技术,味儿正,带劲儿,还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说现在还不好买呢,若不是我跟孙姐熟……”
刘一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那不还是鸦片?这要让你爹知道……”话未说完,药来“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大腿哀求:“只要你别告诉我爹,让我干什么都行。”刘一鸣吓了一跳。他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来胁迫药来,想不到他服软得这么干脆。
药来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会松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请的虚文儿呢,大家都这么忙,不如痛快点。”见他如此识相,刘一鸣忍不住笑了,开口道:“你把你爹那方关老爷铜印弄出来,我借用一下,这事我就不说出去。”药来一听,不由得“啊”了一声。
药慎行刚出生那会儿,有人来找五脉献宝,献的是一方汉代的螭虎铜印,上头刻着“寿亭侯印”四个字——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汉寿亭侯,那可是关公的爵位。这印是关老爷用过的,那还得了?五脉的人差点就要花重金买下来。说来也怪,药慎行在旁边突然大声啼哭,手脚乱舞,把书架上一本书打落在地。
负责鉴定的五脉长辈俯身一捡,发现是《后汉书》,恰好翻开在《舆服志》中一页。长辈一看,陡然惊醒,书上写得很清楚,汉代规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这个。长辈再一细细查考,才知道关羽的“汉寿亭侯”,“汉寿”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后人无知,以为是汉/寿亭侯,断错了句子。那印前头少了个“汉”字,自然是假货无疑。
五脉以掌眼为主业,倘若在这上面失手,那可是颜面尽失。药慎行未满一岁,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脉颜面。那位前辈便把这方假印当玩具给了他。药慎行从小到大,这印一直带在身边。后来药慎行成年后接掌家族事务,索性用此印作为信物。四九城里的玩家都知道,药家老大有一方关老爷印,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标志,真假倒是没人在乎了。平时有什么书信契约来往,药慎行都会用此印来落款。
刘一鸣打的主意,就是钻这个空子,把这方印弄到手来伪造书信,指使掌柜们去调查。
刘一鸣本以为药来会推脱一下,不料这小子眼珠一转,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刘一鸣暗暗感叹这个败家子,问他打算怎么盗。药来立刻来了精神,挽起袖子道:“这事好办。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个小时,雷打不动,我进屋给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发现了?”
药来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寿星挂件,是他的宝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儿一跪,说偷了您的寿星挂件去还赌债了,他肯定得数落我一下午,顾不上别的事。”
刘一鸣一阵无语。人家被要挟的,无不是心情沮丧百般不情愿,像药来这样主动出谋划策的,还真没见过。药来看刘一鸣不吭声,以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爷们儿做事,滴水不漏,童叟无欺。”
“好,就按你说的办。”
刘一鸣思前想后,觉得没什么破绽。计划这东西,其实越简单越好。药来做惯了家贼,这点事驾轻就熟。
药来这人虽然性子惫懒,行动却极有效率。他跟刘一鸣定下计划,转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给偷出来了,递给等在大门外的刘一鸣。
“你用完赶紧还回来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药来说得大义凛然,跟革命义士似的。刘一鸣仔细端详,这家伙年纪不大,脸色已微微显出蜡黄,袖口也烟熏火燎,不由得叹道:“药来,不是我说你,鸦片这东西沾不得,你还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别说出去就行。”药来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一转身往家里走,忽然又回过身来,“对了,你用这个,是打算伪造我爹的书信吧?”
“是啊。”刘一鸣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瞒着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这印的时候,会在底下垫着一粒米,盖在纸上中间会留下一个小白点。没这个暗记,那些掌柜的可不认。”
刘一鸣一惊,原来药慎行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药来提醒,恐怕书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谢。”刘一鸣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药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尽心尽力,也是指望你尽早完事,我尽早脱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娄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悲壮地迈步走进院子。
刘一鸣收了关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他是五脉红字门出身,红字门精研书画,所以这一脉子弟的书法造诣都相当高,伪造别人笔迹那是轻而易举。刘一鸣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来封药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垫上一粒米,盖上关老爷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刘一鸣再去找药来,发现药来正趴在屋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看来又吃了一顿好打。他一见刘一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表情凄苦。刘一鸣问他怎么样,药来冲自己一翘拇指,说爷们硬挨了几十大板,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刚说完不知哪儿碰疼了,又愁眉苦脸地吸起凉气来。刘一鸣把印递过去,问药慎行发现印丢了没有。
药来大为不满:“刘哥你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这么大面……不,豁出这么大屁股去挨打,还能出问题?对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刘一鸣点点头,药来松了一口气:“那咱们两清了。你可别再拿这事来要挟我。”
“你不要再碰鸦片了,这东西碰不得。”刘一鸣真心诚意地劝道。药来眼皮一翻,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得赶紧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药慎行发现。
刘一鸣没再多留,他离开五脉,把这些信亲自送去京城各处的五脉店铺。那些掌柜的跟刘一鸣都很熟,知道他经常替家里跑腿,药慎行的印记也没什么破绽,所以一个起疑心的也没有。刘一鸣把信一亮,他们就赶紧吩咐人去查一下。这些古董铺子互通声气,一问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东西、出了什么货,效率高得很。
刘一鸣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铺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政局混乱,古董市场没什么大买卖,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调查显示,除了裴翰林的铜磬以外,没有任何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来过。但是许一城给他的另外一份名单,却颇有收获——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鸣就看不太懂了,许一城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地方亮起灯来,星星点点。刘一鸣急着去找许一城汇报,就给清华园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黄克武。黄克武说许一城这时候不在清华园,而在协和医院。刘一鸣问那你在干吗,黄克武支支吾吾,说许叔派了个任务,但不能说。
刘一鸣也不多追问,挂了电话,匆匆赶往协和医院。许夫人在协和医院做护士,许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协和医院就在东单,离刘一鸣不算远。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协和医院是要害机构,政府再糊涂,也会对这里着重保护。所以东单一带游荡的奉军残兵不多,路灯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乱世归乱世,老百姓也得做买卖讨生活。好些原来在隆福寺、天桥、菜市口、牛街、东岳庙等地的小摊贩看中这里清净,都跑这里来支摊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跟庙会似的。
黄包车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刘一鸣没办法,只得下了车,自己朝里头挤去。此时五月光景,大风一落,温度就上来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热劲儿,各种各样的小吃全出摊儿了,什么冰酪、豌豆黄、酸梅汤、江米藕一字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好多人在这儿吃碰头食。刘一鸣挤着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头一人特别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许一城是谁?
刘一鸣连忙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看到许一城正站在一个粉鱼儿摊儿前。刘一鸣喊了一声,许一城看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见来了客,连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芦瓢没命往滚水里挤豆糊。许一城回得头来时,老板早已做出两大碗粉鱼儿,抄过冰凉井水递到他的眼前。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两碗粉鱼儿都兑在自己碗里,多讨要了两抓黄瓜丝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几日的大风才歇,空气里的土腥味还是有点重。
结过了饭钱,许一城端着碗过来,笑着对刘一鸣道:“媳妇加班想吃点清爽的,我出来买点夜宵。”刘一鸣刚要张口,许一城却伸手阻止:“等会儿说。”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协和医院走去。许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脚步比平时更稳,仿佛那碗是柴窑所出的珍宝。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协和主楼顶极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线,一排排红柱竖向分割,俨然如同宫阙一般严谨而威严。此时医院依旧在运转,灯火通明,不时有医生和担架匆匆进出。
两人进了主楼,来到护士值班室。许夫人正在低头写着病历。许一城把碗搁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着布套的筷子,倒杯开水烫了一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许夫人抬起头,冲丈夫笑了笑,问有没有加辣子,许一城说加了加了,不过这东西不能吃多,对胎儿不好。
“说得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许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从碗口拿开,交还到许一城手里。
刘一鸣之前就注意到许一城这条从不离身的白手帕,这会儿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英文单词: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夫人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开始吃。许一城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盖上,一直在注视着她吃,眼神温柔而平静。一会儿工夫,粉鱼就被吃了个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个舒畅的饱嗝,这才发现刘一鸣在侧,顿时变得不好意思。许一城笑着起身,拿起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几点芝麻酱:“你这吃相,可别遗传给孩子。”
许夫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饱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冲刘一鸣微微点头,重新伏案开始工作。
许一城和刘一鸣并肩走出值班室,在侧面走廊的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许一城向着远方望了一会儿,转身问刘一鸣:“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的语调平缓,刘一鸣却发觉,许一城迈出屋子的一瞬间,神情陡然有了变化。刚才还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丈夫,现在眉宇间却有微微的锋芒展露。
刘一鸣把结果递给他,许一城认真地翻阅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这么快就查到了这程度,真是不错——药大哥没觉察?”刘一鸣把药来盗印的事一说,许一城不由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个妙人,药大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有机会应该认识一下。
“这个对许叔你有帮助吗?”刘一鸣忐忑不安地问。
“有,甚至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许一城赞许地抖动纸页,双眼望向远方的黑暗,神情愉悦。刘一鸣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没办好事,让许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给你看一场好戏。”说完许一城把调查结果折叠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刘一鸣按捺不住好奇,问说那白手帕是什么来历,许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这是她在上海哈佛医学堂读书时买的,后来送给了我,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们的孩子,就打算叫这个名字。”许一城满脸洋溢着幸福。刘一鸣低声念了几遍:“许和平,许和平……果然是个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已经天下太平了。”许一城长长叹息一声,胳膊支在协和医院的走廊扶栏上,身子朝前倾去,双眼仰望着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缓慢而坚定,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挠。
不知为何,刘一鸣心中浮现出一种奇妙的预感,却说不清是什么。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刘一鸣看看时候确实不早,便向许一城告辞。许一城叮嘱他小心点,然后说具体明天怎么安排,回头黄克武会通知他。刘一鸣本来想问问黄克武在干吗,不过想想以许一城的风格,尘埃落定前应该不会轻易说出,于是作罢。
他孤身走出协和医院的大门,正琢磨着是叫一辆黄包车还是溜达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从后面伸过来,拍在肩膀上。刘一鸣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另外一只手里还捧着一碗雪花酪。
“药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一鸣一惊。
“礼尚往来嘛。”药来说,“刘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来挖挖你的事儿。”刘一鸣面色一沉,看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直跟着他尾随至此。药来眼睛朝协和那边贼兮兮地瞟了一眼:“刚才我都看见了,你跟那个许一城在一起,还交给他什么东西。”
刘一鸣保持镇定,一扶眼镜,冷冷地说道:“你也认识他?”
“哎哟,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认识也认识了。”药来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得意非凡,“我爹最讨厌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许一城厮混,恐怕麻烦不小哟。”
刘一鸣苦笑一声,药来这家伙报复心还真重,非要原样奉还一次。药来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进嘴,爽得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嘴,说你害怕了吧?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说实话,刘一鸣还真不怕这种要挟。他对这个大家族已经失望透顶,药慎行最多不过是把他开革出家门,正中他的下怀。不过他还得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许一城让他潜伏在五脉,还有用处。于是刘一鸣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嗯?”
“呃……”
这倒是把药来给问住了,他光惦记着抓刘一鸣的把柄,还真没想过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药来抓耳挠腮愣了半天,问你和许一城见面是要干吗?
刘一鸣哪里肯说。药来见他吞吞吐吐,大为兴奋。这家伙的逻辑很简单,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隐藏着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药来又逼问了几句,刘一鸣只是摇头,说我不会骗你,但也不会说出来,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这样好了,你们算我一个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发。”药来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次轮到刘一鸣发愣了,他还以为药来会敲诈一大笔钱去买鸦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这种要求。药来眼神闪闪发亮,语气里充满兴奋:“我爹这一辈子没怕过谁,偏偏对许一城这么忌惮,我对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好事的性子,哪有热闹就去哪儿,至于是对是错他全不在乎,整一个混不吝。刘一鸣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好了,我让许叔来见你,由他定夺。药来拍手说好。
于是刘一鸣只得再度返回协和,跟许一城那么一说。许一城也是吃惊不小,药慎行的这个儿子劣迹斑斑,他耳闻已久,没想这小子居然主动跑过来投靠。刘一鸣说事有反常必为妖,会不会是药慎行派来的间谍?许一城却不以为然:“咱们要做的是正经事,不怕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药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胆子,断然不敢从中阻挠。怕什么,见见吧。”
许一城刚一走出协和医院,药来立刻迎上来,跟评书里小英雄艾虎见欧阳春似的,来了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词儿,变着法儿地恭维夸奖许一城。许一城也不拦着,笑意盈盈地听着。等药来说得口干舌燥,许一城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态度客气。药来大喜,以为这事成了。
不料许一城话锋一转:“一鸣和克武入伙时,是要受考验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这里有宝题一道,你做出来,我才答应你。”药来一拍胸脯说尽管来,爷们眨一眨眼都算输。
许一城道:“你是药家人,玄字门内的专精瓷器。我也不欺负你,就给你出一道瓷器的宝题吧。”他回转到值班室里,端出那个刚才盛粉鱼的青花大瓷碗。药来接过碗来,端详了一圈,碗沉釉厚,勾着荷莲纹,四方四字,写的是“德风绵远”,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来是某个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个小款,上头写着“居仁堂”三字。
药来抬头笑道:“许叔,这玩意儿就是个普通瓷碗,有啥讲头?”
许一城眉头纹丝不动:“再看看。”药来拿指头敲敲碗边,无奈说道:“非说有啥讲究,就是居仁堂这个款识,但也不值什么钱啊。”
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镇设了御窑,任命郭葆昌为督陶官,烧制宫廷御用瓷器。不料称帝闹剧很快收场,袁世凯黯然去世,声名狼藉。郭葆昌没办法,只得把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识,向民间发卖,以支付工钱。
药来虽然顽劣,瓷器这方面的家学还是有底蕴的。这玩意儿虽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个年头,说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一愣,只得低下头去,这回足足看了十分钟,才勉强开口道:“青花斑点凝重,深入胎骨,这是孙瀛洲的手笔?”
孙瀛洲是民国一位制瓷奇人,专擅长模仿永乐、宣德年间的青花瓷,几可乱真,就连五脉都很难判断。有传闻说他曾在景德镇出没,说不定这个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笔——但这碗连赝品都算不上,因为人家从来没说过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着“居仁堂”仨字儿。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反复猜了几次,许一城始终一脸平静地让他再看看。过了一个多小时,药来开始打起呵欠来,眼角也流泪,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强抓住碗边,又说出一个答案,许一城仍旧摇摇头。药来不耐烦地嚷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呵欠打出来,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许一城微笑着把瓷碗拿过来,接过青花碗,突然脸色一变,把碗狠狠地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一下横生变故,把药来惊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许一城指着那一地碎瓷厉声道:“药来!这碗上写的什么字,你可还记得?”
药来被许一城突如其来的喝问所突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哆嗦着嘴唇嗫嚅:“德……德风绵远。”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家、家风……”
许一城一字一句犹如尖针声如炸雷:“瓷碗已碎,补得回去吗?家风已丧,追得回来吗?”药来先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完全方寸大乱。刘一鸣在旁边看着,咋舌不已。一直以来,他看到都是个温文和气的许一城,没想到此时他金刚怒目,威势竟是如此强大。药来在家是出了名的惫懒人物,没想到被许一城这么一当头棒喝,那些油滑和贫嘴,竟是都在这当头棒喝之下半点不剩。
许一城揪住药来的衣领,一字一句训斥道:“亏你还知道家风!五脉严规,不得沾染鸦片烟土,你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药来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许一城不依不饶:“我与你父亲虽然不睦,但无论是谁,也绝不会容忍五脉中出一个大烟鬼!你今天让我撞见,就别想蒙混过去!”许一城一想到陈维礼被人害死,却要背上吸食大烟过量的恶名,对这个恶习深恶痛绝到了极点,看到药来这副模样,正触中了心中伤痛怒气。
刘一鸣这才明白,许一城一直拖延时间,就是在等药来烟瘾发作,借此来教训一下他。
看来他对五脉嘴上说没兴趣,其实仍存关心嘛。刘一鸣暗笑。
药来此时已是涕泪交加,只得连连告饶。许一城这才松开他,脸色严峻:“这道宝题,就是告诉你,这鸦片一碰,家风尽丧,想后悔都晚了。你从现在开始,给我好好戒除,否则我就让你爹把你绑去禁毒局关起来!”
“那……那入伙的事儿呐?”药来到这份儿上还惦记着。许一城眼睛微眯:“只要你诚心悔过,我就带你一起。但若是被我发现你旧习复发……”
“不会不会,爷们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若再沾那玩意儿,直接给我送菜市口砍头。”药来一贯混不吝,在许一城面前却是束手缚脚。许一城道:“你起来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药来强打精神,许一城盯着他道:“你吸的这大烟,叫什么?”
药来乖乖答道:“这叫‘一颗金丹’,东洋货。原来北京地面儿上都是抽国产的鹰牌,那个味儿不够醇,抽着麻烦。现在都改抽这个了,不用烟枪,捻碎了拿纸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们都叫‘冲天炮’。”
“这个多少钱?”
“一块银洋这么一盒,够三天的量吧。”药来把那个鸦片盒掏出来,比划了一下。
刘一鸣和许一城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照这个抽法,一个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给抽垮了。药来又解释道:“当然,好多人舍不得这么抽,都会掺点别的,有的还用香烟带一下,叫‘娘带儿’,就为多撑几天。”
“如果鸦片吸食过量,有可能会致死么?”许一城问。
药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如果是国产的够呛,里头掺的杂质太多,没抽死就先呛死了;若是外国货就不一样了,这“一颗金丹”味儿纯,里面还有啥海洛英,一过量就容易蒙圈。
许一城又问了几句细节,药来答得有点心不在焉,明显是瘾头上来撑不住了。许一城扣下鸦片盒,转身走进协和医院,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药瓶。
“美国最近制成了一种专治鸦片瘾的药,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还能有救。”然后他嘱咐刘一鸣:“一鸣,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来告诉我。我不是五脉的人,可不会留什么情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放出锐利的光芒。刘一鸣不敢多问,搀着药来离开。
许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鸦片盒,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融入夜幕看不见了,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感叹什么。
次日还不到中午,毓彭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经过多方打听,已经找到孙六子的下落了。垦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就在外头厮混,家住京城南边丰台大营旁一个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暂时先不报官,能私下解决最好。所以宗室那边来了毓方、毓彭还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东陵的海兰珠姑娘。许一城则带上了黄克武,药来也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来了,全无昨晚的窘态。
富老公看不惯,说许先生你怎么带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许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会,没说什么,反而是药来正想反唇相讥,说总比你这老东西要强,但他忽然看到娇艳如花的海兰珠,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贼兮兮地盯着她。海兰珠也不发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药来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带路,这一干人匆匆去了丰台大营,七转八弯,找到那个村子。这村子旁边是个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们进了村子,跟村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孙六子只跟着他老娘住,也没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上搭了个棚户,勉强度日。
这一行人得了指点,一路寻过去,远远地看到远处有个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几棵枣树,下头是个池塘。这池塘方圆不小,没有通外头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着一层深绿色水苔,味道特别冲,上头还萦绕着无数蚊蝇,教人一看就浑身不自在。一个用烂木头搭起来的歪斜棚户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间的杂草堆里,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几捧荆棘围住就算院子了。
他们走近棚户,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毓方和许一城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门没有锁,他们一推就开,看到里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靠着灶台哭。
老太太见突然有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缓语气:“大娘,我们是孙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儿呢?”老太太一听,眼泪又流了出来:“在外头泡子里哩。”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那水泡子实在太脏,刚才他们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孙六子待在这样的泡子里,那岂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黄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张望,果然在水泡子深处的草丛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体。黄克武和药来找了一根长杆子,把它捞上岸。尸体泡了一宿,已经肿胀不堪,但眼皮下那颗大痣是错不了的。
尸体散发着一股不知是腐烂还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两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兰珠面色如常,饶有兴趣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尸首。许一城问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战战兢兢说昨天晚上他儿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没回来。晚上黑灯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来找,结果发现自己儿子淹死在自家门前的泡子里。
那孙六子漂在水泡子深处,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动,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无可奈何,只能靠在灶台哭泣。听她讲完,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孙六子是贩卖铜磬的重要线索,他若一死,这条线可就彻底断了。
富老公面无表情地把尸体翻转过来,眼光一扫,伸手拨开孙六子后脑勺的头发,许一城和毓方一看,脑后有一处明显凹下去的伤口。
毓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灭口哇。”他转头看向老太太,语气明显不善:“昨天晚上是谁把您儿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毓方连唬带吓,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
这时一直观察尸体的海兰珠忽然喊道:“哎,你们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药来存心想表现一下,鼓起勇气,把死者右胳膊抬起来,扯开破布袖,发现孙六子手腕上居然戴着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较高,被长袖遮挡,加上整个人都浮肿,所以大家都没发现。海兰珠眼神够犀利,只从袖口的一点点隆起就看出端倪来。
药来强忍着恶心,把珠子摘了下来,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凑近一看,原来这是一串黄澄澄的虎纹蜜蜡珠子。
佛家七宝,为蜜蜡、红玉髓、砗磲、珍珠、珊瑚、金、银,其中蜜蜡多用来串成佛珠,相当宝贵。像这么大的蜜蜡珠,价值绝对不菲,挂在穷鬼孙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这蜜蜡佛珠的来源再明白不过了,肯定是笃信佛法的淑慎皇贵妃的陪葬品。这也证明,孙六子确实跟东陵盗墓案有关系,他把泥金铜磬卖给了裴翰林,却把蜜蜡佛珠留了下来。
一见到这珠子,富老公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趋前几步,想要从药来手里拿过来。许一城一伸手,把他给拦住了。富老公眉头一竖:“你要干吗?”许一城严肃地说:“你们谁都先别动它,找出杀人凶手,得指望这串珠子了。”
富老公见他说得认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凶手?难道它会说话不成?”
许一城让药来轻轻拿住那佛珠,千万别动。药来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这个风头,心里一百遍骂这该死的孙六子。他抬眼去看海兰珠,人家正好奇地盯着许一城,完全不朝这边看。
许一城环顾四周,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听说过指纹学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海兰珠点了点头。许一城抬起手掌:“咱们都画过押、按过契书,应该都知道指纹这东西因人而异。千人千纹,绝无重复。洋人就此发明了一门学问,叫指纹学,用*搜集留在桌边、窗棂、碗筷刀叉上的各处指纹,再与人对比,便可知道是谁。用来破案,无往不利。”
当时指纹学刚传入中国不久,连各地警察厅都不曾普及,更别说普通老百姓,大家听得将信将疑。这时海兰珠道:“许先生说得不错。我在英国读书时,也听过苏格兰场用指纹找过嫌犯,相当厉害。”
许一城冲海兰珠微微一笑,指着药来手里的蜜蜡佛珠道:“蜜蜡这种东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质软而粘。谁的指头碰过它,就会留下痕迹。这串珠子是从东陵盗出,上头除了孙六子的指纹,一定还能留有杀人者的痕迹。咱们只消做简单比对,便可知道是谁灭的口。”
毓方皱眉道:“怎么做?”
许一城道:“今天来找孙六子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所以为了洗脱嫌疑,咱们先把各自的指纹都留一下,与蜜蜡上的指纹对比,证一下清白。”海兰珠拍手笑道:“是了,这可真是好计策,一目了然。”她这么一说,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没法反对。
黄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来几张白纸和一盒印泥。许一城道:“药来是我家小辈,刚才摸过了佛珠。不算他,咱们几个各自留一下左右两枚食指的印记。”
食指最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药来以外,其他六个人各自领了一张白纸,用指头沾了印泥,留下指纹,然后统一交给许一城。许一城看过一圈,沉默不语。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没有?又在装神弄鬼吧!?”
许一城淡淡道:“看来这位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而且已经自己招认了。”众人都是一惊,富老公问是谁,许一城道:“现在大家把双手都抬起来,手心冲外。”
所有人都听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问题。许一城道:“您再仔细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一样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刚刚都用了印泥,所以两枚食指上仍旧留有红迹。只有毓彭与众不同,变红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细看就忽略了。
许一城道:“毓彭,你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脸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样嘛。”
“不一样!”许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蜡佛珠送给孙六子时,用左手食指碰过,所以心虚怕被发现,就想用中指蒙混过去?”
毓彭瞪着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就是他送给你的?”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毓彭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立刻寂静下来。毓彭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他妈的在诈我!”
“你若心中没鬼,谁也诈不到你。”许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抬脚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别听这混蛋挑拨!我真没干过那种事!”
富老公拦住毓方,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看向许一城:“我看着毓彭从小长大,这孩子虽然顽劣,可还不至于对不起祖宗。你刚才只是玩弄口舌,可还有别的证据吗?”
许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果这么护短,我有证据又有何用?东陵这事,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毓方连忙扯住他:“许先生,单凭一句错话,确实不好治他。您若是还有其他凭据,宗室绝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证,许一城这才停下脚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来问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张口答道:“面西背东,正对惠陵,方便观察动静。”
许一城道:“记得在东陵之时你讲过,失窃当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时分,有人站在外头拿枪对着你,你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人形,不敢动弹,事后才发现是具尸体,对不对?”
“对啊?”
许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东头,哪里来的月光能从西边照进屋子?”
毓彭一下子给问愣住了,结巴了半天,才回答说可能是我记错了。许一城道:“这些家伙连东陵都敢炸,如果要盗掘,直接把你杀了就得了,何必费尽心机挖具尸体把你堵在屋子里?他们怎么对你这么好?”毓彭答不出来了。
富老公和毓方听在耳里,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毓彭的故事他们都听过好几遍,原来只是气恼这小子胆小如鼠,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破绽。
许一城一招手,黄克武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许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点爆炸粉末,在清华请人做了检验,是一种威力很大的*。这绝非一般盗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难道你勾结的是军队?”
毓彭挣扎着辩解道:“我盗祖宗墓干吗啊我?我至于吗?”
许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药来使了个颜色,让他闻闻味道。药来拿着佛珠走过来,鼻子像狗一样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许一城问这是什么味道,药来笑嘻嘻道:“这味道问我就对了,太熟了,是*啊。抽大烟得点烟灯,化烟泡儿,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烟熏火燎,还带着股烟甜味儿。”
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烟这东西,只要一上瘾,什么祖宗亲人礼义廉耻,全都不顾了。毓彭还兀自强辩道:“我抽大烟跟守陵没关系,你就是找个碴儿诬陷我!”
许一城缓声道:“你可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给毓方和富老公。他们一看,第一张纸是富老公亲笔书写的失窃陪葬物品。
许一城道:“我已通过五脉打探过,整个直隶的古董铺子,都没见过这份名单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来的除了泥金铜磬,就只有这串蜜蜡佛珠。不过我还顺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单,你们看看。”
两人再看第二张纸,眉头顿时大皱。这份名单上罗列的,都是鼎炉、香炉、铜鹿、铜鹤、铁树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东陵地面建筑丢失的祭器。
“我在东陵看到祭器残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单,结果发现近几年来,这些东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这个孙六子。若没你这个守陵大臣的纵容和指使,他一个穷汉能有这么大能耐?”
最后这一刀,彻底击溃了毓彭的防线,似泄了气的球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许一城道:“打从东陵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料到你下手这么狠,直接把孙六子灭口。我只好诈你一诈,让你自己跳出来了。”
海兰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这次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听指纹比对是洋人发明的东西,以为真能抓住真凶。其实指纹这东西,就算能留在蜜蜡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没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许一城对她微微一笑:“海兰珠小姐你反应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处。若没你在旁边补上那么一句,毓彭还未必会信呢。”
海兰珠道:“许先生你骗起人来,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惊动了陵寝,让我父亲愧疚到现在。”说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脸上虽然犹带笑意,语气却森冷起来,让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时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交代。原来他很早就染上了烟瘾,开销极大,守陵那点俸禄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垦殖局的孙六子勾结起来,偷偷运东陵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毓彭不敢打陵寝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从接触了“一颗金丹”以后,烟瘾越发大起来,偷卖祭器也不够花了。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里应外合,配合外人去盗妃园,答应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财迷心窍,真就答应了。当天晚上,他把阿和轩支开,自己装作酒醉,其实是给那伙盗墓贼指路。淑慎皇贵妃的墓被炸开后,那伙人突然翻脸,只分给他一件铜磬、一串蜜蜡佛珠。毓彭心惊胆战了很久,委托孙六子把铜磬和蜜蜡佛珠尽快出手。孙六子知道东陵被盗的事,威胁毓彭要去告官,硬讹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铜磬卖给裴翰林。
许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孙六子的踪迹。毓彭越想越害怕,后来一琢磨,不如让他们找到一个死孙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这事就算是结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们来找孙六子,先行一步将其灭口,没想到弄巧成拙,被许一城捉了个正着。
许一城问:“盗墓的贼人是谁?”他最关心这个,因为这条线可能连着陈维礼之死。毓彭低头道:“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时候,都蒙着面。不过那晚他们埋*的时候,我听他们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说不定是地名,嗯……嗯,对了,绍义!”
“绍义?”许一城一怔。绍义这名字,可有点俗气,满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问详细情形,毓彭摇头说真不知道了,那伙盗墓贼找上门来的时候,都藏头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着分钱就得了。
听完毓彭坦白,毓方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个……你这个……”富老公伸手过去,似乎要搀扶他。毓彭赶紧伸开双臂,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不料咔吧咔吧两声,富老公竟出手把他两条胳膊给卸掉了,毓彭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刚才富老公还站出来维护毓彭,大家没料到他突然下手会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来,退到毓方身后,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
药来吓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黄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这么利索不?”黄克武摇摇头:“举重若轻,少说得几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许一城,钦佩不已,“你看见没有,那串蜜蜡佛珠刚一发现,许叔立刻就做了一个局出来,跟那天吓唬吴郁文一样。这脑子,可比药大伯强多了。”药来也不生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着海兰珠:“海兰珠小姐反应也不算慢嘛,马上就接茬儿说英国如何如何,他们俩倒是真默契。”
海兰珠似乎觉察到这边两个小家伙在窃窃私语,杏眼一斜,两人立刻不敢吭声了。
这边毓方硬着头皮对许一城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这个兔崽子宗室一定会好好处置,至于盗墓贼之事,先生还得多费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还请您别会错意,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满人宗室。你们只要约束好自己人,别再添乱就行了。”许一城毫不客气。毓方有些尴尬,无言以对,和富老公押着毓彭匆匆离去。
海兰珠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好奇道:“许先生您既然说不为宗室,那又是为了什么?”许一城负手而立,没有回答。海兰珠眼神闪动,也没继续追问,娇俏地行了个英式淑女礼,然后追着前面几人离开。
许一城站在水泡子边缘,面上殊无喜色。虽然这次揪出了内奸,可距离陈维礼之死的真相,还不知有多远。“绍义”是什么?东陵被盗动机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长剑图影有何关联?
他觉得仿佛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浅浅的一层,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黄克武喊他,许一城才回过神来,神色疲倦地一挥手,说先回去再说吧。
当天晚上,许一城在鸿宾楼宴请了付贵探长和手底下的几个人,以感谢前两天的事。
当此乱局,平日里觥筹交错的鸿宾楼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几桌,伙计们都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付贵手下那几个警察难得吃点好的,推杯换盏,吵吵闹闹。只有付贵面无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夹着精美菜肴,却坚决不喝酒。许一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相劝,给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眯眯地凑过来。
付贵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还不小?”许一城道:“你怎么知道?”付贵冷哼一声:“你每次惹事来找我帮忙,都是这副德性。”
许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心吧,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我打听点事儿。”
“讲。”付贵一点废话没有。
“绍义。”
付贵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名还是地名?”
“就是这两个字。”许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出来,“北京附近,有没有类似的地名、典故、建筑、绰号或者人名跟这个有关系的?”
付贵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天:“你这两个字太宽泛,有没有别的话?”
“嗯……应该和军队、土匪、强盗什么的有关系。”
付贵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变得严厉起来:“许一城,你到底想查什么?”许一城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有门儿,笑着说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来历?付贵霍地站起身来:“许一城,你最好说实话,否则这事我不管了。”
许一城知道付贵这人是狗脾气,说急就急,连忙把他按回去,低声把从陈维礼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讲了一遍,讲完以后他正色道:“付贵,若是我负屈身死,临死前托孤给你,你会不会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贵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许一城道:“陈维礼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横死,托孤于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也别再劝我收手。”付贵盯着他,知道这个混蛋是个驴脾气,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赶紧告诉我,绍义到底是什么?”
付贵一字一缓道:“绍义这个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隶有势力的军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个人——王绍义。”
“王绍义?”许一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付贵本来就板着脸,现在他的脸色绷得更紧,仿佛这名字是个禁忌:“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通老百姓都没听过。但在京师警察厅、直隶警务处以及整个国府,王绍义这个名字就是阴魂恶鬼。一经提及,必有血光之灾,而且不是小灾,是大灾。”
许一城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王绍义是活跃在直隶一带的悍匪。他的拜把大哥马福田是头领,他自甘做军师,手底下的匪徒足有一两千人,专门袭扰京津冀乃至热河、关外。民国十二年,福祥通银号大掌柜全家离京出关,一家十八口人中途失踪,最后在蓟运河边发现一排头颅一字排开,身子与货物不知所踪;民国十三年,京师慈德女校十二名女学生加三名老师外出春游,曝尸山谷,死者均饱受蹂躏,肢体不全;民国十五年,天津保通镖局护送德国商团进京,全数死于郊野。警察厅迫于外交压力,派员追查,结果七名干探被人碎成几十块送了回来。国府震怒,调遣几个营前往征剿,却毫无收获……”
饶是许一城的心性,都为之一寒。这动辄碎尸戮首的残忍手段,已经超出了一般为了求财的土匪,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光听付贵描述,都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这些案子,人人都知道他们是真凶,就是没人敢去缉拿。这个王绍义外号叫‘恶诸葛’,极其狡诈。派员来查,他们就杀;大兵来剿,他们就跑。到了后来,部门之间互相推诿,警察厅说这是剿匪,须由军部出兵;军部说这是地方治安事件,军人不便干涉。一来二去,索性谁都不提这个名字,当他不存在了。”
旁边打打闹闹的警察们听到付贵说起这个名字,都忽然不敢闹了,一个个低下头去夹菜,大气都不敢出。付贵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最近一次想动王绍义的是张少帅,想拿这伙土匪立威,带着亲信前往征剿,结果几仗下来,张少帅反而成了阶下囚。总算王绍义虽然疯,却不傻,没伤少帅性命,原样送了回来。张大帅没办法,只得在名义上进行收编,给了他们一个团的编制,然后对外宣布大捷。如今这一部就驻在平安城,平时听调不听宣,反正打起奉军这杆大旗,更加肆无忌惮。”
听付贵这么一说,这马福田、王绍义根本就是游荡在了直隶地面儿上的一群嗜血的贪狼。许一城手指敲着桌面,迅速把直隶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安城就在遵化不远,离马兰峪的东陵很近。如果盗墓的是王绍义,那么很多事情就能解释通了。这种土匪,杀人戮尸都干得出来,盗墓又算多大点事儿?他搁下酒杯,说:“多谢你介绍,我明白啦。”
“你不明白!”付贵一瞪眼,“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支军队!”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许一城说得和气,语气却无比坚定。他起身让伙计结账,付贵却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家伙手劲儿比许一城大得多,如铁钳一般。许一城抽不出手,无奈道:“哎,咱们不是说好不劝我的吗?”
“我不是劝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块去。”付贵说。
这次轮到许一城愣住了:“你去干吗?”
“我是警察,调查那几件积年悬案是职责所在。”付贵冷冷回答。
许一城盯着这个冷脸探长,他认识这家伙好多年了,这家伙几乎从来不会笑,但也不太会撒谎。许一城笑了笑,笨拙地从他的钳子里缩出手来,低声说了声谢谢。付探长岿然不动,仍是一副漠然神态,手里的筷子连抖都没抖一下。
又吃了一阵,他们结了账,一起走出鸿宾楼。此时已经晚上八点都,天早黑透了,许一城和付贵走在最前,低声讨论去平安城的事。后头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这一群人刚一出饭店门口,付贵突然眉头猛皱,随即暴喝一声:“闪开!”一脚把许一城从台阶上踹下去,自己朝后一个仰倒。
与此同时,一枚炽热的子弹穿过许一城和付贵刚才站立的地方,穿过身后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饭店大门的玻璃击得粉碎。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时间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声发出*。许一城反应很快,被付贵踹下台阶以后就地一滚,藏身在一处大花盆后。他有些狼狈地张望,看到付贵靠在一根廊柱后头,露出小半张脸,目光死死盯住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起伏屋顶,腰间的驳壳枪已被握在手里。
鸿宾楼为了招徕生意,门口也挂起了内置电气灯的大灯笼,一溜八个,璀璨耀眼,给潜伏在夜色中的枪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口,等着许一城出门的那一刻。而付贵把许一城一脚踹到台阶下的花盆后,脱离了照明范围,枪手再也无法瞄准了。
这个杀手一定是冲着许一城来的,付贵凭直觉就猜得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几个警察在大灯笼照耀下一动不敢动,都是活靶子,对面却一直没有再开枪。
闻讯赶来的伙计推门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付贵一瞪他:“快拉灯!”伙计赶紧把门口的大灯笼电全断掉,鸿宾楼前顿时一片黑暗。付贵这才从廊柱旁猫着腰走出来,吩咐那几名警察赶紧把受伤的同僚送去医院,然后走到许一城身边,带着他沿斜角退到鸿宾楼里。
付贵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头看向门外的黑暗,对面是一片民房,错综杂乱,是个天然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即使一不击不中,也可以及时撤走。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语:“四百米,一枪,基本没有误差。许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这个距离有这样的射击精度,无论枪械还是枪手素质都不是奉军士兵所能达到的。枪手背后的势力,一定相当强大。枪手应该是自从他们进了鸿宾楼就埋伏下来,静等着离开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贵反应及时,许一城此时恐怕已经死了。
死里逃生的许一城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枪声背后的意义。这是为了警告他,还是为了杀他灭口?和杀陈维礼的是同一伙人吗?
“你还去吗?”付贵在黑暗中发问。
许一城捏起拳头,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一枪说明,我快接近真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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