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是因为有恃无恐,也是因为心存愧疚。
最后一口咖啡,赵庆田分三次咽下,在喉咙上下跳动的间隔,他简要整理了这次荒唐的“约谈”。
应该是自己阻止她打电话的举动,给了她底气。
假设一下,如果许诺林可以确定,他们对她束手无策,那么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们是不是怀疑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千芊一定选择了保护她;他们掌握了什么信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证明了对她丝毫构不成威胁。
可若只是有恃无恐,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她却倾诉了那么多,多到让两人竟一时消化不了,为什么?
在法律无法约束的地方,只能是良心上的折磨了。
她对自己的行为,做不到理直气壮、无怨无悔,所以才会倾诉,所以才会解释,所以才会寻求外界的认可和支持。
想到这里,赵庆田心底泛起一种悲哀,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主持正义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只有接近真相。
眼前莫名浮现出审讯室里,陆千芊淡漠的表情,原来那是挣扎之后的疲惫。
放下咖啡杯,他也想真诚一些。
“除了李木涵脸上的那条刀疤,你还帮了她什么?”
在和煦的阳光下,惬意了一下午的刘郁白,听到师父没头没脑的问题,似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除了一个激灵之外做不出其他多余的反应。
但许诺林被镜片保护着的瞳孔,并没有一丝丝闪动,她果然是算好了一切。
女孩儿最终给出的回答,是极其敷衍的‘负隅顽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也对,分享心得是一回事,承认罪行就是另一回事了。
“曾经住在1103的六个女生,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赵庆田重复了之前的感慨,顺便进行了澄清,“陆千芊会面对什么样的刑罚,是法官要考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全身而退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了。”
许诺林听得懂,大叔是在暗示,自己因为对方一句‘非常随意’的话,就坐回桌子前,说那么多过往,这本身,很奇怪。
在两人的注目下,表情渐渐委屈的女孩儿,声音也挂上了一点点儿哽咽:“全身而退?真的吗?”
他们看见了她们世界里的残垣断壁,却没有人能看见她心里的一片荒芜。
刘郁白后知后觉,找到了师父的立场:“这样吧,方正一切已成定局,你多说点儿细节,只当帮我们解开一些个人疑惑,好不好?”
小伙诚恳的态度,争取到了女孩儿的犹豫:“什么疑惑?我尽量解答。”
刘郁白眼中闪出感激的光,不过,很快就因为意识到自己姿态竟如此卑微而灭掉了,本就复杂的神色中又加了一缕不甘:“李木涵脸上的伤疤,和你有没有关系?”
修饰过的句子,还是过于锋利,闻言,许诺林眉头一紧,显然是后悔了,余光瞟向一旁的背包。
短暂的沉默,已经揭示了答案。
女孩儿飘忽的目光,让赵庆田很担心,赶忙缓和:“陆千芊交代说,她在李木涵脸上划下的那一刀,是为了替别人清算,我们在想,那个‘别人’会是谁。”
许诺林低头拨弄着手指,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压在喉间的回应,迟疑了很久才慢慢传出:“我给你们讲讲那个星期天的故事吧。”
大概是女孩儿的声音太轻柔了,对面的两人保持着安静,不敢开口打扰。
下定决心,抬起头,许诺林的眼睛没有聚焦,不知在看向哪里,甚至有点儿呆滞:“你说的对,我在这里约见了你们的同事,因为之前曾拜托过他帮忙查一查李木涵的酒店开房记录。”
这个说法,印证了赵庆田之前的推测,刘郁白也不经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我没有其他办法,是她太过分了,其实原本她和那个大叔之间的关系,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可她偏偏做贼心虚,”女孩儿声音中的哽咽渐渐消失,转化成深沉而内敛的怒意,“她找我们的痛处,找得真准,我的皮肤病、程依青对陆千芊的依赖、陆千芊高中时——”
句子戛然而止,让结尾处像是被用红笔重点圈出来一般。
赵庆田和刘郁白对视了一下。
“不能让那张照片传出去,她有什么权力?我们并没有为难她,她凭什么想要控制我们?酒店的入住记录、监控视频,只有警方能拿到,我也得抓住她的弱点才能自保,不是吗?”
赵庆田贴心地帮她完成了回避:“后来学校里关于李木涵的谣言,是你散布的吗?”
“不是!”许诺林稍显激动,音量放大了一些,“那些不是谣言,是事实!”
女孩儿眼睛里瞬间涌出的水光,和透过水光直直投出的视线,让赵庆田不知所以地道了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对方的退步,让许诺林反思是自己过激了,放缓了语调:“程依青自杀之后,还以为她会知道悔改,没想到大二变成四人寝之后,她反而变本加厉,知道我托人查了她,所以不敢正面挑衅,只会在暗地里处处针对,为了孤立我,向叶巧阳下手。”
刘郁白记得这个名字:“叶巧阳?去日本的那个交换生?”
“嗯,她是躲到日本去的,你们知道把卸妆水当成爽肤水来用,会是什么后果吗?”
赵庆田只用大宝,对护肤没有心得,此刻听到许诺林的话,单纯感觉终于找到了之前陆千芊随口列举的手段,是从哪里借鉴而来的。
不过女孩儿接下来的补充,说明了后果的严重性:“脸上溃烂留下的疤痕,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掉,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怪物。”
赵庆田试探:“她有没有在你们的饭菜里偷偷放过避孕药?还有,把脱毛膏混进洗发水里?有过吗?”
“没发现……”许诺林脸上露出惊恐,随即变成了然:“陆千芊曾经提醒过,让我们吃饭、喝水、洗澡、睡觉、时时刻刻都得警醒着。”
没发现?那么陆千芊说的这些,是谁的遭遇?
刘郁白没注意到师父眉心又拧成一团儿,只专注于自己的愤慨:“李木涵到底想干什么?还迁怒到别人身上!”
女孩儿无辜又无奈:“她最狠的,是躲在方俪冰的背后,然后利用董晓悠的嫉妒,把程依青逼上了绝路。”
刘郁白长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在为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紧张,是啊,那个周末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程依青很阳光,可惜满身污秽的人,大概是憎恶阳光的。”许诺林的眸色染上哀伤,似乎那个第一个选择离开的室友,是她眼里最令人心疼的存在,“董晓悠虽然看不惯方俪冰和李木涵的个人作风,却更讨厌被杨茗喜欢的程依青,那天下午,董晓悠提出要扒光衣服、锁到阳台上的主意,并不是一时想到的,李木涵很早之前就在她耳边说到过这个阴毒的提议。”
刘郁白作为警察的本能,提出了质疑:“你听见了?”
若真的只是一个故事,那可以任由说故事的人添油加醋,可他们都知道,这故事是‘真实事件改编’,那就有必要考究一些了。
在许诺林呈现的版本中,已经过世、无法辩驳的李木涵,是绝对的反派,一步步推动了几个女孩儿之间这场声势浩大的悲剧。
这种设定,对于站在李木涵对立面的人来讲,似乎太有利了一些。
赵庆田锁紧的眉头,稍稍松动了一点儿,他很庆幸自己的这个徒弟,还不至于傻到被嫌疑人牵着鼻子遛弯儿,即使对面女孩儿身上的嫌疑,他们可能无法递交到检察院。
说故事的人,被听者的即兴提问问愣了。
毕竟,李木涵曾在董晓悠耳边说过什么阴毒的提议,并不是一个路人可以随随便便听到的。
“是我们三个人,一直以来太软弱。”女孩儿表现出懊悔,“她们三个才会嚣张到那种程度,李木涵以开玩笑的样子,向我们放狠话,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过去。
提出质疑的小伙表示接受:“难怪陆千芊会说,多加一刀,是因为觉得给李木涵的惩罚太轻了。”
但事实上,师徒两人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曾经认为太过夸张,却又不得不进行验证的答案。
许诺林第二个致命的疏忽,在于对面前两个人的低估。
他们既然能查到,她曾经约见过的警察,去几家酒店拷贝过前台视频,又怎么会查不到,那个后来因升职而调离的同事,还和网络办有过很深的交集?
校园里的学生,接触到窃听器之类的东西,不太现实,可一个比赵庆田人脉资源还广的学生,就不一定拿不到了。
赵庆田嘴角悄悄挑起,因为他想到了陆千芊在8211纵火案、李木涵坠山案、方俪冰坠楼案里表现出来的,对室友近乎于灵魂视角实时监看一般的了解,那可怕的了解。
许诺林不明所以,端起水杯润了润嗓子,准备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而赵庆田脸颊上弯出的弧度,突然僵住——那个标了刻度,改造成计时器的卫生香,难道是她送给他们用来结案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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