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最后一天,一场柔和的小雪从天而降,雪花落地不融,挨身不化,给养神峰的暮春景象添加了一层素洁的外衣。
道统三十七祖六百二十八年就这么结束了,这场雪是养神峰唯一的庆祝方式,持续到子夜停止,新的一年,清淡的食物不会变,每日的功课不会变,可弟子们还是充满了期待:各大道统的弟子即将到来,第一拨就是备受关注的乱荆山女弟子。
正如留养弟子所说,月末的思祖日推迟了,这意味着大家能和客人一起思祖,男弟子议论纷纷,将客人的美貌夸张到无与伦比的程度,都教们也议论纷纷,觉得今年的情绪过于兴奋,最后将之归结到慕行秋身上。
“他将人心扰乱了,可也将人心激活了。”林飒向几名留养弟子解释都教们为何不阻止慕行秋,“顺天之法不是强迫自己顺天,得心甘情愿。将心事压抑或是隐藏起来,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偶尔放纵一下是有益的,当你再次收心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比从前更坚定。”
“要是收不回来呢?”周平摸了一下后脑勺,自从与慕行秋比武之后,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那就证明他不适合修行,与其在养神峰虚度岁月,不如去‘致用所’学一门世俗的手艺。”
“致用所”是“废人”的去处,距离被逐出庞山只差一步,它的名头让弟子们收敛了两天,可是很快,林都教那句“顺天之法不是强迫自己顺天”起了更大的作用,几乎所有弟子都在进行“有益的放纵”。
小秋是极少数没有“放纵”的弟子,照样天天傍晚爬山,就算下雪也没有耽误,累得筋疲力尽再回房舍,好让自己睡得更沉一点——尽管坚信弟子可以自由选择传承,他仍不想再梦无名之科女传人的形象
初四,乱荆山的女弟子准时赶到,她们会留住三日。
这天早晨的饭厅有点乱,大家迅速吞下米饭,急匆匆地前往思祖厅。小秋还剩半碗饭,野林镇的伙伴们已经起身准备出发了。
“小秋哥,快点儿。”大良催促道。
“不用这么着急吧,就是几名女弟子而已,庞山又不是没有。”小秋说着,还是加快了吃饭速度。
“呃,不是那个。”大良拽起还嚼着饭的小秋,“今天你就能知道修为,这次流光宝鉴应该会认你了。”
男弟子们几乎全都提前来到思祖厅,总算还记得一点规矩,老老实实地排列整齐,只是不停地扭头回望另一处入口。
庞山女弟子陆续赶到,昂着头,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对相隔十几步的同门男弟子绝不投以一道目光,只有小青桃与芳芳经过时,向小秋露出戏谑的笑容。
时辰将至,思祖厅逐渐恢复到往日的安静,男弟子们笔直地站好,再不东张西望,只是表情有点过于严肃。
今天领队的都教是杨宝贞,她的神情举止与平时并无任何区别,自从听说她与丈夫坚持不斩凡缘的传言之后,都教的面容在弟子们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冷淡了。
“你们都知道思祖日的程序。”杨宝贞走到巨鼎和洪钟中间,“可今天有客人与你们一同思祖,所以我要多说几句:第一,不可打扰客人,如果她的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就让它待在那,用不着你们提醒,更用不着你们拣起来;第二,思祖有助于修行,九大道统唯有庞山弟子能够每月经历一次,所以请珍惜,不要为无用之物分心;第三,尤其不可多嘴,如果有客人向你提问,照实回答,但是请尽量简短,超过十个字,请反思你是否分心了。”
等了一刻钟左右,客人到了。
在议论了这么多天,又得到都教的这么多的提醒之后,不望去一眼实在太难了,就连女弟子也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扭过头去,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客人。
乱荆山的弟子不多,大概六十余人,第一眼望去,庞山弟子无不大失所望:根本没有传言中的美貌,那就是一群普通至极的少女!
她们穿着紫襟蓝袍,跟庞山女弟子没有区别,不过她们头顶梳的不是高髻,而是将长发卷成一个精致的圆圈,配以各种颜色的玉簪。
新弟子们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不满地看向那些制造传言的留养弟子,得到的却是意味深长的回视……
杨宝贞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小把戏全当不存在,与乱荆山的都教见礼,那是一名中年女人,装扮与弟子们一模一样,只有发环似乎更大一些,其貌不扬,远远不如杨都教。
墙壁上石门洞开,乱荆山的客人先进,这是她们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存想祖师,不免有些紧张,脚步因此略显快速,目光低垂,不敢张望,经过杨宝贞时都要行以道统之礼。
接下来是庞山的女弟子,再后才是男弟子,排在第一位的是一名留养弟子,迫不及待地迈出脚步。
杨宝贞移步挡在门口,严厉地盯着二百多名男弟子,以罕见的明确态度,无声地警示众人牢记她之前的三点提醒,那虽然不是命令,却具有相应的约束力。
男弟子立刻放慢脚步,努力做到心平气和,专注自己的呼吸。
杨宝贞让开洞口。
小秋照例还是最后一个,他有一种预感,杨宝贞会拦下他说点什么,就像上次思祖日的林都教的做法,只是目的完全不同。
他的预感错了,杨宝贞证明自己确是星落境界的道士,面对与亲生儿子发生过严重冲突的弟子,没有显露任何特殊神情,冷淡到似乎没注意这是最后一名进入祖师塔的人。
小秋却不由自主地心生警惕,脚步稍快,只在这时杨宝贞才投来告诫的目光,与对待普通弟子毫无区别。
小秋想起辛幼陶关于地位差距的那番话,觉得自己在这场无声无息的对阵输了一招,于是收敛心神、摒除思虑,这对他来说比较容易,因为他对今天的客人并无好奇,甚至有一点厌恶,因为她们让他联想到那个只有二十九名女弟子的无名之科。
走进小厅,低头俯视那只巨大的浅盆,小秋暗暗对自己说绝不选择无名之科,然后一头扎进了旋涡里。
脑中一片空白,像空旷的大厅一样回响着一个奇怪的声音:“耳窍洞开,雷劫已度,毕。”
直到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小秋才明白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意想不到的稚嫩,与他平时听到的截然不同。
这回没有伙伴等他,野林镇的弟子们都已分散开,前往自己上次存想祖师的区域。
流光宝鉴终于对他出鉴定,小秋松了口气,也感到一阵失望,度过雷劫是真实的,并非梦境,可其它五窍没有洞开,更不用说豁通三田了,在思过洞穴里后面的记忆终归虚无,他向伙伴们说了大话,连攀爬养神峰也失去一多半的意义。
怀着满腹心事,小秋走出几步才发现今天的祖师塔内部有所不同,似乎更明亮,隐约还有一股清幽的香气,他四周望了一圈,看到先进来的庞山弟子们虽然分散站立,却没有进入存想状态,都在痴痴地盯着客人,连那些此前表现得很不屑的女弟子也不例外。
流光宝鉴洗去了一切法术伪装,乱荆山的女弟子们露出了真容,增加的光亮与香气正是来自她们身上。
这的确是一群美貌惊人的少女,虽然年纪相仿,她们却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肤发服饰皆有异光,明明一样的道袍,穿在乱荆山弟子身上却像是丝绸织就的。
大部分乱荆山弟子已在存想祖师,少数几个还保持清醒,被众多目光盯得不知所措,纷纷向都教投去求助的眼神。
中年女都教是一名身材颇高的女郎,脸上既有少女般的纯静,又有贵妇般的冷傲,谁都想看一眼,谁都不敢多看一眼,她对本门弟子的求助和庞山弟子的注视皆不在意,信步绕行,她很珍惜这次再入祖师塔的机会,但是并不急于进入思祖状态。
杨宝贞到了,与乱荆山都教相比,容貌稍逊,可她的目光更有威力,弟子们收回目光,开始存想。
很快,祖师塔内只剩几个人仍然清醒,小秋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是很想尽快再找到一个传承,可就是无法进入状态,只能一圈圈地缓慢绕行,每次都在快进入无名之科的区域时转身。
虽然不能思祖,他倒是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乱荆山的弟子一多半停留在灯烛科,明镜科也吸引不少人,五行科的区域内一名也没有,与庞山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女弟子不适合斩妖除魔,小秋这么一想,对风婆婆的疑惑反而少了许多,她肯定是应付不了魔种才逃命的。
他还看到上回没注意到的事情,西介国王子辛幼陶正孤零零地站在符箓科区域内,小秋哑然失笑,他记得林都教曾经介绍过,道统虽有符箓科,但是千万年来一直衰微,比不上圣符皇朝的龙宾会,辛幼陶舍弃王室成员或从军或当符箓师的正途,千里迢迢来到庞山学道,居然又被符箓科看中。
小秋走路很慢,尽量避开正在思祖的弟子,可还是撞到一个人身上,转身看去竟然是乱荆山的女都教,心中一慌,急忙后退几步,施以道统之礼,低声说:“请恕弟子莽撞。”
女都教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
小秋看得愣住了,女都教一个字也没说,从他身边走过去。
小秋感到心跳有点加快,忍不住回头张望,结果看到的却是杨宝贞严厉的目光,急忙扭回头,继续绕圈。
这回他停在了无名之科的区域内,带着一种挑战的心理,希望向那二十九名悲戚的女传人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只想加入五行科。
塔壁上立刻显出了图文,二十九名女子一一显现,但她们脸上已无戚容,反而有点兴高采烈,居然手舞足蹈地动起来。
小秋呆呆地看了一会,发现她们是在演示他每天至少练一遍的锻骨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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