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礼俗，到除丧行礼那日，主家要给每一位送灵棚的宾客还礼。还的礼是一只红漆木桶，桶里照例得有一升粟和一面小铜镜、一双扎着红绳的筷箸。而以月环这样的太妃身份，桶里自然不能放平常的物件。粟得是白玉粟；铜镜得是海兽葡萄纹嵌铭文“仙寿永昌”的青铜方镜；筷箸得是银筷箸，上头还得讲究镂刻上常青藤的花纹头饰。

　　铜镜、筷箸都容易，内诸司的景福殿库已经倾力打造，绝对不会耽误事情。所难的只在这白玉粟。此粟只能生长在傲来洲上，一直由当地侍奉仙家的巫女巫师守护着。那块田地常年氤氲着温热的水汽，寒天不冷热天不燥，从不干涸。因为它连着龙口的龙气。而白玉粟全年都是累累挂在秆上，压得头弯弯的。

　　本来，只需麻姑和碧霞领旨下界采摘回来即可，一来一回顶多费去一天辰光。但下界经历了旷日持久百年战火，那些血光怨气污染了龙气，无法再呵护白玉粟生长的田地。那些白玉粟都死在了秸秆上，黑如火炭，惨不忍睹。到了这步田地，必需龙裔后人出手，把龙气疏通，方能再度结出白玉粟。

　　宸天与碧霞、麻姑到了傲来洲时，正赶上下界春天来临。明亮的阳光穿透了嫩嫩的树叶，像通体透明的金箔，一页一页炫耀在枝头上。所有被阳光抚触过的花瓣都甩掉了冬天的忧郁，伸展着拥挤着，像一个个仔细谛听阳光话语的耳朵。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夸张的快乐。宸天惊喜得声音都颤抖了。“这里怎么这么美？这些花儿、树木都好生动、好活泼，比天界的快活多了。”

　　“因为它们比天界的一切都凋零得早，它们的日子太短暂，所以，它们要在能笑的时候尽量笑。”碧霞动情地喟叹。再见到这一切，她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麻姑抚摸了一下最靠近她的野花，由衷叹息道：“可怜的小东西！咱们还是走吧，这些天河水不能放太久，否则会失去效力的。”

　　那块被玷污的田地必须用天河水清洗过，才能由宸天来施法疏通龙气。三人合力把天河水灌溉到田地里，把那些黑死在枝头的白玉粟都冲走。听着哗哗的水声，看着铺满水面如大片黑色蝼蚁的粟米，宸天轻声感慨：“那场大仗真是波及太广，生灵都受苦了。”

　　碧霞看了看他，从怀里抽出自己的丝帕递到他手上，说：“把头上的汗擦一擦，落进眼睛里会疼。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次动荡都是这样的。田地尚且如此，何况万物生灵？”

　　宸天勾了头，面露惭色。“我晓得哥哥做了什么事。他确实令天地万物都受苦了。可是，哥哥也是有他的苦衷的。那时，父皇惨死，他本来守卫天庭，居功甚伟。由他继任天帝之位是名正言顺、人心所向。可后来他被那样罢黜废位，幽闭深宫，实在是对他太不公了。哥哥，他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的。”说着说着，脸上本有的惭愧之色已荡然无存，倒是义愤填膺的怒火把本来就热得绯红的两颊烧得更加红了，就像今日旺盛饱满的阳光。

　　碧霞看着他，简直像见到了碧涛一般。碧涛也是这样，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始终谅解回护，甚至还带着崇敬。她既然不忍心呵责碧涛的一番孺慕之情，又如何能指责宸天的这一番手足情深呢？轻叹一声，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可以回去行宫歇息，等待水退后，明日再来施法。

　　宸天与她并肩而行，走了一小截路后，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碧霞姐姐，你始终不愿意评价我哥哥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认为他是天地的祸害，罪不容诛？”碧霞咬着下唇，想了想，斟酌了一番话，说道：“天地之间自有公道，公道自在人心。这事情不是我们一两人的感情能左右的。反正，无论幽王做什么，你都是你。我看到的你还是多年前那个心地纯良的你，这就够了。”

　　腼腆一笑，宸天稍稍释怀了些，但愁云还是像波涛汹涌的海潮，瞬间把他吞没。“母后虽然口口声声说哥哥没错，可她还是替哥哥认罪了。”碧霞听了眉毛一跳，不由惊讶地“哦”了一声。宸天苦笑着继续说道：“自从夜云寒法师、齐天大元帅登门拜访后，母后就听了他们的主意，低头认罪，只求能够保住我那侄儿始安。我知道始安可怜无辜，也晓得他是哥哥的一点血脉，可，这样丢车保卒，我真是替哥哥难受。”

　　碧霞心念电转，眼前最后一点光亮仿佛被利刃斩断般，倏然消失。父亲说过，只要幽王被判死罪，纵然他能逃脱一死，也定不会苟活于世，必自行了断以谢幽王。看来，无论她们做什么，都不能让父亲活下去了。一想到这，她的脸色变得黯淡沉重，捏着丝帕的手微微颤抖着，脚步也迟缓下来。

　　宸天看到她这副模样，忙道：“你不必如此担心你父亲的安危。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我哥哥前日已经上表谢罪，恳请元帝饶恕近臣，他愿一死洗清罪孽。我想，元帝也不会妄开杀戒，毕竟，这天地间的血腥已经太浓了。”

　　碧霞听了不由一愕，心里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也还有这样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别人性命的人呐！她蓦然在此时记起那次她依计行事，一头差点撞穿一个窟窿的时候，也是青冥剐下一片龙鳞配了药才救活了她。从前她没有深思过这事，总觉得一多想就会辜负东皇与自己的一份情意。可如今，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心里的歉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尘土呛得自己鼻子发胀难受。

　　低头默默走到行宫前，走在最前头的麻姑离她们远远地便叫唤起来：“咦？这里怎么有三匹天马？”碧霞抬头仔细一辨认，配锦鞍鞯的枣红马是玉鼎的坐骑，套白铁笼头的大黑马是齐天刚驯服的坐骑，而低着头慢慢咀嚼着什么的棕毛马正是夜云寒的。他们三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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