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值破日。太白金星在当值簿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一笔：今日恰逢大事。

　　碧霞早早就被鸟雀杂乱的声音闹醒了，大睁着眼睛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昨夜里竟然睡得很安稳。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辗转难眠的，没想到夜云寒临睡前硬拉着她饮了一盅茉莉清露。这茉莉清露喝着真顺口。她喝完了往床上一躺，就睡到了现在。看来还是夜云寒有手段。

　　匆匆梳洗完了，出门一望，夜云寒的小院子已有人出入，都是端着铜盆、提着铜壶、捧着熏好的衣物的侍者。她便退回自己屋里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阵子，小山果然快步前来相请。

　　穿戴妥当的夜云寒已经端坐在席上，等着她一道共进早饭。今天他穿的异于往日，不是常见的便服，甚至不是平素所穿的枣红官服，而是一身宝蓝缎子缀仙鹤绣片的官服。顶冠也不是常用的鎏金冠，而是一顶银冠，白得刺眼。

　　碧霞为这身不同寻常的行头所震慑，钉在门槛边上，无法挪开脚步。夜云寒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过来，我要吃早饭了。”

　　早饭很清简，一小锅白米粥、一碟暴腌萝卜、一盘花卷、一壶核桃仁磨的浆水，样样清新爽口。虽然有心事，心事还挺沉，但对着这样清淡可口的早饭，碧霞还是吃得很舒畅。

　　用毕早饭，漱过口，净过手，夜云寒坐了坐，才慢慢说道：“今日，你父亲受刑，由我来主持。你放心。”碧霞觉得方才喝的核桃浆好像太黏太腻了，心口堵成一块，有点恶心想吐。夜云寒顿了顿，又说：“今日，你也有事要忙，恐无法去陪伴你的家人了。”

　　其实，碧霞听到这个，反倒有种异样的轻松，心口发堵的感觉都减轻了许多。她知道这样不好，此时家里的大小都需要她的支持和陪伴。可是，她真的无颜面对家里人，她觉得好沉重好辛苦。如今，夜云寒安排她去迎接新任幽冥教主入兜率宫，她感到由衷的欢喜。这样沉重压抑的时刻，能有些事情做做，比呆坐在房里胡思乱想要强百倍。

　　新任幽冥教主就是前任教主最小的儿子——金城郡公舜渊。他上头有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但只有他能离开天牢，回到幽冥界。其余的手足都要留在天牢，永远侍奉在他们父亲身边。

　　舜渊昨日也同其他人一样，受了杖刑，身上虽然已换过衣衫，但药渍还是印在衣衫上，像一团一团干涸的血渍。碧霞亲自捧着元帝赐予的衣履冠带，带着几个侍者毕恭毕敬入天牢来侍候他更衣。待更衣停当，又亲自给他梳头戴冠。

　　一切改装停当，舜渊便去给父亲兄长姐姐们辞行。前任教主昨日受了三十六刀剐刑，一直没有醒过来，还躺在木板上梦呓呻吟。舜渊哭着匍匐在父亲脚下，捧着父亲鲜血还在滴沥的双足，嘶哑地叫喊着：“父亲，父亲！”

　　碧霞虽然不忍，但一直任由他这样也不是办法，便含泪狠心催促道：“教主，老教主会醒过来的，如今还是让老教主歇着吧，咱们还得去灵霄宝殿复命呢。”舜渊不敢强硬违拗，只得哭着给父亲行了大礼，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步一挪出了牢房的门口。

　　经过兄长们的牢房，又是一阵拜别，但兄长们多心硬些，还催着他快走；可到了姐姐们的牢房边，就难办了。姐姐们在里头哭得凄惨，舜渊在外头哭得惶惶。碧霞看到这情状，难免触动情肠，想起不久之后自己和弟弟妹妹的辞别，也真是难受，不由陪着撒了许多眼泪。

　　正难分难解之时，牢城的主管过来了，长年不见天日的白脸膛今日看着更加寡淡，像死鱼的肚子。他板起一张脸来，不对着舜渊说话，却冲着碧霞喝道：“好不懂事的使女，你家大法师交代的事情可要被你耽搁下啦！还不快着些，剐龙台那边都干净了，你还不麻利些，等着挨一顿罚不成？”

　　碧霞忙收了悲容，连声告罪。那舜渊也晓得不能再拖沓下去了，只好依依望着姐姐们，郑重拜别。姐姐们都掩面背向着他，再不与他相对涕泣，只催着他快些走。碧霞扶着脚步虚浮的舜渊，一步一步走出了天牢，坐上了马车。

　　好不容易撑过了灵霄宝殿上的授职大典，舜渊在马车上已经不支睡去。车下随行的碧霞掀开帘子看了看，让赶车的侍者放慢些脚程，别太颠簸。幸好，天宫里的道路本就平坦，到了兜率宫舜渊都还没醒过。

　　先行一步回到兜率宫摆驾相迎的夜云寒与舜渊见过平礼后，请他入正殿分尊卑落座。舜渊怎样都不肯于尊位落座，连连推辞：“方才宝殿上已经领过明旨了，舜渊不过是忝列教主尊位，一切事务都须仰仗灵武天王，这尊位真是据之有愧，还是免了吧。”推辞再三，两人最后便以平席对坐，这才落座奉茶。此时，碧霞也才知道，夜云寒今日又晋了一级，封为了灵武天王。

　　夜云寒看茶后，徐徐说道：“教主不必过谦，尊者自然还是尊者，云寒是守礼之人，下次莫要这般推让。如今，教主先屈居兜率宫，待此间事了，一切停当，咱们便可动身返回幽冥界。兜率宫虽然简陋，但凡教主所需，云寒务必令他们一一照办。宫中使女以碧霞为首，一应事宜都由她来安排，听从教主差遣。”

　　舜渊自然又是一番礼让告罪，谦卑恭顺至极。待诸事停当，安顿已毕，夜云寒才与碧霞一同告退。一回到小院，夜云寒便嚷着要换下这身衣衫，忙忙便换了便服，撤了冠带，才肯安然。

　　“今日诸事已了！”靠在扶手上，夜云寒叹息道：“该剐的剐干净了，该罚的也罚干净了。往后就是各奔东西的日子了。”叹完，他稍稍正了身子，说：“圣旨已颁下，始安王子贬为违命侯，发配至苍梧境，名为清修，实为软禁。而押送前往，行监管之职的人却是匡俊亲王。从此后，他领有苍梧境，得奉旨守边啦。”

　　碧霞抿嘴一笑，道：“这可真是明升暗降了。不懂他有多少窝囊气要撒在父亲他们头上哩。”说着眉间又褶皱起来。夜云寒把果盘推到她那边，说：“新鲜的樱桃，离晚饭还早哩，吃点儿吧。他气再多，也斗不过你父亲的。姜还是老的辣嘛！我晓得你父亲的厉害的。”说得碧霞展颜一笑，安心不少。

　　“宸天的郡王升了一级，成了北海王，领上清境，倒真真是加官进爵啦。西王母也被迎回宫中颐养天年，还是赐住瑶池仙宫。这恩遇不小，陛下是要给东皇敲敲牙。”夜云寒的手指轻轻敲在桌上，颇有韵律。“有一事，不知妥当与否。我想让碧涛随我们前往幽冥界，做我的校书郎，你看，怎样？”

　　碧霞一怔，舌头梗住一般，无法动弹。夜云寒没听到她答复，以为她犹豫不决，便娓娓说道：“幽冥界虽然在地底下，但也是天界支脉，到那里谋出路不算差。碧涛年纪已足，若让他独留天界，恐难觅到好的去处，纵然有，怕也不是容易得到的。若任他随你父母同往苍梧境，我看实在不妥，生生要耽误他以后的出路。算来算去，还是在你这个姐姐身边最合适，我也容易帮忙。你看，是不是这个理？你要是还有疑虑，我——”

　　一只绵软的小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暖暖的手心好似一把火，把他的话给烧断了。“这个主意很好，就像从我自己心里掏出来的。我喜欢这主意。”

　　明明人家说的是喜欢他提出的主意，可夜云寒听着总有些不对劲，耳朵、脸颊都隐隐发烫，虽然眼前只能模糊看见一道轮廓，却好像真切地看到了那柔柔的眼波，几乎让他有晕船的错觉。看来，这春天热得确实有些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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