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坐在路口一棵枯枝伶仃的老槐树下已经一天了,腿上放着她娘早上留给她的两个干粮,逃荒的路才走了三天,弟弟就发起了高烧,今天一早娘和爹要带他去前面的村子看看能不能找个郎中给开一副药,娘让她在这里等等。
大丫很冷,肚子也很饿,她隐约觉得吃完这点干粮,她可能得去要饭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吃的很节省,一整天等下来,才从硬梆梆的窝头上掰了一个角吃。
娘早上让她在这里等时,眼圈是红的,她塞给大丫一个窝头,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下了一股狠心似的,生无可恋的朝前走了,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又给她塞了一个窝头,哽咽了两声,咬牙还是走了,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大丫看了一会儿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又看看腿上的两个窝头,这是他们一家人一天的口粮,不够的靠野菜和河里的凉水凑数,娘这是要不过了,一下给了她两个,可见娘心里还是有她的。
日色西沉,大丫不知第几次看向远处萧索荒芜的小路,尽管内心有个很清楚的声音告诉她别等了,他们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想再等等。
路口不远处的荒草垛子后面,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大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的草垛子,总觉得草垛子像是生出了一双眼睛,足足看了她一天……
又坐了一会儿,大丫把窝头包好揣进怀里,起身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但总是要走下去的,落日熔金染透半边荒野的冻土,苍穹如盖,她虽然生来就有些缺心眼,但也知道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任她东西南北,只是没有了一片屋瓦,一声冷暖关怀,一个叫做家的容身之所,西北风里坐了一天,她感官和四肢同时僵成了一块细瘦的木头,眼睛也没红,鼻子也不酸,只是有些僵硬和茫然的沿着荒凉的小路走了下去。
路口的荒草垛子里,钻出一只毛色漆黑的大狗,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闪动着一双幽如深潭的眼睛,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大丫又感觉到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幽凝视,听着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踩在积雪未消的冻土上,突然感觉脊背涌上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
大狗放慢了脚步,抬起眼睛直直看向了她,向前走了两步……
大丫只看到远处一团漆黑的影子朝她慢慢逼近,脑子里闪过一丝撒腿逃命的念头,两条腿却像冻在了地上似的,怎么也迈不开了,她索性站着不走了,看着远处黑漆漆的一团影子朝她越走越近,那双暮色中幽然深邃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最后停留在几步之外,静静望向了她……
“是你……”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怎么在这……饿了吗?”
大狗向她又走近了一步,离近了看时,它的眼睛深邃却明亮,眼底浮起一丝复杂的柔软,那目光不像是动物,倒像是一个经历太多的人突然触景生情了一般,五味杂陈了片刻就被云淡风轻一扫而空,说不出是执着还是释然,大狗突然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搭在大丫破衣烂衫的裤腿上……
大丫掏出一个窝头,掰了一块送到大狗嘴边,“给你。”
大狗伸长脖子叼走了大丫手上的窝头,热哄哄的舌头舔过大丫冰凉的掌心,有意多停留了片刻似的。
大丫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额头,像之前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是坐在自己家塌了半边却从未修过的院墙上,多半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它后腿蹬地两只前爪搭在院墙上,从大丫手上叼走半块窝头或是杂粮饼子,一双眼睛总是有些出神的看着她,大丫从小到大记得的事情不多,头一天记住的事情,第二天多半就忘干净,能在脑子里留下记忆的人和事,掰着指头也能数得过来,爹娘和弟弟,隔壁混账人家,村民隔三差五的找事,还有,就是这只黑色的大狗,也不知他是从小缺手心里叼走过多少次的窝头,才能给她留下这么深的记忆……
“要不,你跟着我走吧,咱们还能做个伴……”
大丫又掰了一小块窝头送到大狗的嘴边,大狗伸出鼻子碰了碰窝头,却没有伸嘴来叼,它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神采飞扬的明亮颜色,嘴巴一张一合,大丫一双如假包换的凡人耳朵竟然听到大狗说了一句:“我一日三餐无肉不欢,你养得起吗?”
大丫顿时呆成块木头,眼睛直直的盯着大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一双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看起来是被吓的不轻,惊吓过后全部注意力却只放在了一日三餐无肉不欢这句惊世骇俗的大话上,大丫老家的整个村子因为饥荒和战乱死的不剩几个人了,实在无法理解无肉不欢这句豪气干云天的大话,生活质量代沟太深,大丫反倒无暇震惊这只狗为什么能说话,只一门心思纠结起无肉不欢这四个字来,一翻纠结后干巴巴的吐出一句:“我养不起……”
大狗嘴角轻轻一提,一张狗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浪荡公子的不羁神色,眼角风骚的一挑,继而,大丫听到这只狗用类似拿腔作势的语气慢悠悠说了一句:“只好我养你了……”
大狗说完,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向前走去,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摇得跟孔雀开屏似的,走了几步见大丫还傻呆呆站在原地,回头拖长腔调问道:“你还不走,等我八抬大轿伺候吗?”
大丫慌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可能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惊讶过度中缓过劲儿来,大丫两只胳膊两条腿不知不觉走成了一顺儿,远看就像个半身不遂的僵尸,还带着些喜庆的节奏感……
大狗走了几步,钻进林子里,大丫仍然不远不近的跟着,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害怕,也不慌张,更没有嘴里叫着“妖怪啊……”,然后撒丫子逃命,她只是把一双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有些睡不醒的眼睛睁大了些,看着大狗吊儿郎当的背影,莫名其妙的亦步亦趋,莫名其妙的有些担心眨眼工夫她便又是一个人了……
大丫在林子外探头探脑了片刻,刚要跟着走进去,就见不远处大狗的身影突然化作一缕轻烟隐去了踪迹,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男子从尚未散尽的淡淡轻烟中漫步而出,缓缓向她走来,一步千年似的,大丫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却不知为什么会酸,呆呆看着那人走到自己面前,低头向她绽开一个暖如三春的微笑,唇角风流俊俏的稍稍一勾,露出一颗好看的小虎牙……
“你是妖怪吗?”大丫壮着胆子张口说话,目光像是被吸在了这人的脸上,夜色中他的面色仿若碧潭上浮起的一轮明月,映得她满眼的皎洁……
“你见过这么倾国倾城的妖怪吗?”男子浓淡相宜的悠长眼稍微微一扬,和大狗方才的风骚表情如出一辙,一阵清风很有眼力价的徐徐拂过,他袖袍微摆,发丝轻扬,确实不像妖怪,像个下凡的神仙……
“没见过……”大丫实话实说,她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妖怪,也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凡人,身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丧门星、扫把星、阴阳眼、乌鸦嘴,她更没见过除了她娘和弟弟之外,愿意和她站得这么近说话的人,虽然这个人片刻前还是个毛茸茸的大黑狗。
“你不怕我?”男子低头认真的看了大丫一眼,脸凑的更近了些,一双眼睛里半是夜色半是星光,又尽数被吸入他幽如深潭的眼底,只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几乎要闪瞎了大丫那双万年睡不醒的瞌睡虫眼。
“.……还行……不怕。”大丫此刻满脑子的重点十分诡异的落在这个人能不能和她多呆会儿这个问题上,自动忽略了他狗嘴里吐出人话,又从狗变人这个十分需要脑洞来消化的三观问题,好在她从小到大见过的诡异事件实在多如牛毛,三观早被百炼成渣,虽然生在穷乡僻壤,但从孤魂野鬼这个领域来讲,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眼界宽了,接受能力自然不同凡响。
“既然不怕,以后就跟我吧,至少饿不了肚子,也没人再叫你丧门星了……”男子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一挑,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凹了个玉树临风的造型,“比起我身边几个丧门星,你简直是个吉祥物了。”
大丫一听自己丧门星的头衔都能有人出来顶缸,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连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刚刚被抛弃这件事觉得没那么糟心了,从小被吓大的人,就不太容易被轻易吓到,从小咽下去的苦水太多,稍微一点甜头就能放倒一整排后槽牙,她这个人没什么厄运中求生的实际行动能力,单靠着给点阳光就灿烂和睡一觉就忘的天赋,硬生生从铺天盖地的嫌弃、防备、疏离和谩骂中让自己不怎么辛苦就活到了豆蔻梢头的年纪,还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朵奇葩了,她点头如捣蒜般同意了男子的提议。
“既然跟了我,”男子挑起丹青如画般的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从今以后,凡事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让你打狗,你不能撵鸡,寸步不离跟着我,喜怒哀乐我说了算,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你可愿意?”
小缺点点头,只要今晚不让她一个人睡在这荒郊野岭里,便什么都是好的。
“你的名字也得改改,要叫我给你起的,你可愿意?”
大丫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没说名字不让改的,再说爹娘这些年苦撑着没把她扫地出门,内心怕是无数次梦想着她是隔壁老王家的闺女该多好,巴不得她改姓王,这样她娘就能搬个凳子坐在门口,边嗑瓜子边看村民们隔三差五去隔壁家上演一出捉妖记,她这么有感而发的次数多了,竟然真的觉得自己要是生在隔壁那家就好了,也让那家的母夜叉尝尝一天到晚被人指桑骂槐的滋味,只稍微幻想一下,就觉得爹妈简直要爽歪歪了,恍然间有种自己其实可以当个吉祥物的错觉。
“芸芸众生,皆出自浑沌世界,终其一生,未必能活出心尖儿上这一点清明,你既然来自这浑沌世界,便姓浑吧,天地万物,再没有比这个字更浑然天成了。”男子说完,认真看着大丫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汇不成一句话。
大丫点点头,虽然听不懂这人在胡诌诌些什么。
男子抬头望了望夜空中一弯新月,瞳孔在眼底层层沉淀出近乎浓墨般的漆黑,“月有阴晴圆缺,自古难全,月盈则缺,缺则盈,轮回往返,无始无终,你的名字,就取一个缺字吧。”
大丫听他念完顺口溜,依旧很配合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的名字就叫……浑缺。”
大丫:“……”
“怎么了?有问题吗?”
大丫忙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问:“有小名吗?”
“小名……就叫小缺吧……”男子突然收起嘴角一丝略显浮夸的轻佻,低下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却似凭空变出几百年的孤寂,从他眼底不动声色的汩汩而过,他伸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轻声说,“我是李承乾,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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