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懂
一岁时的鬼沉灭,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连玩都很少,在房间睡,在荒原睡,在花间睡,在树洞睡,最险的一次是鱼浮火将她留在河边,结果河道涨水了,刚好来了只喝水的妖猿,见水漫过她小腿附近仍没动静,就将其抱回了绝壁上的山洞里。
刚九个多月的她根本不懂什么善恶美丑,睡醒后,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山水而是山洞,倒是不哭不闹,妖猿的毛烘烘的脸竟也没吓到她分毫,还相互比划着问好,像是找到了同类一般。
而那天,没找到她的鱼浮火没敢回燮池,在浓云遮月的夜里,求山野间的精灵带路,最终来到了一面断崖下,他不会悬浮之术,只好摸着黑爬上了绝壁,衣裳手脚都被刮破了,还险些坠崖。
可当他应着萤火光亮看见小沉灭躺在妖猿的臂弯憨憨睡去的样子,忽而邪火中烧,随即大雨倾盆,竟坐在洞口气的大哭起来。
一个时辰前他见小师妹没在原地,便四处寻找,听小兽说被一只妖猿抱走了,心中就凉了半截,将所有不好的设想都过了一遍,一想到小师妹会被妖猿伤害,他那颗被牵绊咒束缚的心就疼的不得了。
绝壁攀岩,算是抱着跟她同死的决心寻来,如今见到她安然无恙,不知为何,竟一点开心庆幸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委屈的不得了,从那以后他便得了恐高症。
这事鱼浮火没敢告诉师父,回去只说在某只小妖家留下吃晚饭,反正平日里衣裳擦破刮坏是常事,本又是妖身,伤口都会在几分钟后愈合,所以没有引起师父疑心。
从那以后,鱼浮火再不敢将小师妹放在河边附近,但那只妖猿仍会来将她抱走,气的他跟其争论数次,也打斗了几回,后来定了规矩,抱去可以,但晚上要送回来。
如此这般过了三月有余,那只妖猿就从灵汜消失了。
鱼浮火本不在意这些,但在小沉灭的记忆中,曾有这么一只妖猿出现,后来又消失了。
那天只有一眼熟的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说了些她能听懂却又听不‘懂’的话,多年后她才知道,妖猿丧子,悲痛之余被灵汜仙气吸引,后来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照顾了三个月,奈何灵汜仙气充沛,短短三月竟被仙气浸润,化成了一位美丽的女子,那日,是来跟她告别的。
鬼沉灭对于懂的理解只局限于,你让她吃,她知道吃的意思,你若说些深奥的词汇,她知道这词,却参悟不透词中的含义。
于是年幼的她一本正经的接收着大家发来的信号,却不能做出正确的回应,如此这般经常将师兄师姐逗笑,不过倒是经常会把鱼浮火气哭。
再说这鱼浮火,年岁不大,百十年前刚刚化形,他的成长与小沉灭相伴,自五岁那年便不再成长,智力也始终如此。
成型后的他是灵汜的小霸王,师父师叔的掌中宝,专权跋扈,占有欲极强,常常统领小妖,号令整个灵汜。他成型之前一直由一位老妖饲养,且是养在一个水箱里,后被幽泉仙尊发现,这才带到了灵汜。
要说两人的牵绊最初,可不是在灵汜中见得第一面。
鬼沉灭在没有投入人胎之前一直以灵体的形态四处游荡,幽泉仙尊在九百年前才无意间撞见了她的存在,并在未来的九百年间关注着她的走向,最后在适当的时机,让其投胎成人形。
而在一百年前,她以花朵和瓢虫的形势投胎数次,但均是凡体不耐神根,半月即死。
幽泉在正确的时机做了正确的事,他在对的时机创建了灵汜,在对的时机收了徒儿和徒儿的徒儿,又在对的时机助鬼沉灭成型,可以说他创造了这些时机,完成了这些时机,又在时机内,既是时机的一份子。
在鬼沉灭两岁生日过后,她就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张彩纸,‘理解’从此变成了一个很容易学会的词,不过自从她获得了‘理解’这个能力之后,就不似之前那么开心了。
她懂得了笑与笑的区别,懂得了怒与怒的区别,懂得了山野间小妖口传的歌谣,懂得了等待是什么滋味,懂得所谓的‘人身神根’为何物。
“她就是个死而复生的尸体,眼睛里充满了对阳间的怨念与漠视,与其对视的人必定要有强大的内心防御能力与高超的镇灵镇魂之术,不然分分钟都会被吸走阳气,甚至附着阴气。”这是大师兄齐烟九的原话,隔着窗户被她听了个正着。
她这大师兄虽然嘴贫,但能力非凡,武功卓越,行动敏捷,使得一手灵动的控火术,点的了万家烛火,烧的了薪柴饭菜,烘的干新衣旧裳,燃的尽毛发皮囊,总之与灵汜相邻的仙界和妖界已被燎出了一圈寸草不生的结界,那场大火可谓是烧了一天一夜,最后鬼隗师叔找来水神才把这场妖火扑灭。
再说二师姐倾城貌美,擅长医术,只要她愿意,分分钟都能让人入睡,甚至还能从其口中套话,当然这项技能只能对付那些意志力不坚定的小妖。除此技能之外,最会的就是招蜂引蝶了,散香时能引群蝶三千,蜂舞三万,且是妖界名门之后,原名衣宁,入了仙门,更名衣离灯。
再来是三师兄,与她身形相当的鱼浮火,能耐不大,脾气不小,但仗着稀有,专横跋扈,又因模样姣好,被师父师叔宠爱的没了边际。
海煞鱼族,全身是宝,发丝软时如流水,硬时一根发丝折断掷出,必定会入木三分,断发后,发丝成透明状,可随使用者心性行动,纵可延伸千百米,杀人于无形之间,那力道绝对不次于大师兄的掌断玄铁术。食血吃肉能够长生不老,百病全消,饮血许愿必现,总之跟燮池的传说一样,功效极佳。
在性价比极高的团队中,鬼沉灭十分不占优势,她懂事较晚,且发音仍不全面,又是人身,师父传下来的很多术术口诀在她这里均失效,既不善医又不善武,虽有神根,却无神术。
几堂课下来,庸成只觉得还要再养养才能传授心法,故而只教鱼浮火一个,而她只是在一旁悠闲的喝着茶看着鸟。
“师父,小师妹身上有一股子怪味。”鱼浮火一边练功,一边对身旁的庸成说。
“胡扯,她都两岁了,哪儿还能尿裤子啊?”庸成坐在板凳上洗着兄妹俩的衣服。
“不是尿骚味儿。”鱼浮火收起功法,仔细嗅了嗅。
“你说的是她身上的皇家味?”庸成抖了抖手中拧干的衣裳说。
“皇家味?是什么味啊?”鱼浮火有些懵,皇家味都是这么清冷粘腻的?
“那是冥界皇家独有的幽冥香,象征身份的,你先别对她说,等她再大一些,智力再长一长再说,不然啊......”庸成将衣裳挂在晾衣架上,接着说:“还不是你大师兄嘴碎,也不知将什么话说秃噜嘴,叫她听去了,这不,也不知在哪儿摸了这一身的蜂蜜,你瞅瞅,这个难洗啊。”
鱼浮火听罢,悻悻的退身回去继续练功,因为‘抹了蜜,大家就都喜欢你了’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
时光荏苒,不知从何时起,鬼沉灭的话开始说的顺了,模样也更加出挑了,已经宛如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含苞待放,娇美明朗。
然而当她收到第一封告白书后,鱼浮火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她的与众不同吸引着灵汜中幻化成型的诸多男妖的垂涎与贪恋,幼年和鱼浮火为伍的那些玩伴,情窦初开,整日里围着她送花吟诗,那些幼年时打趣过她的小妖也被其神级散发的魅力吸引,她的美不同于衣离灯那样妖艳张扬,而是日久耐看。
倒是被撂在一边的鱼浮火除了冷清和孤独,还有一种被夺走心爱之物的感觉,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鬼沉灭只能是他自己的。
这年,他为她打过的仗不计其数,美其名曰:为爱决斗,在无数的大小战斗中,胜的多,败的少,多为肉搏,打到对方主动放弃对鬼沉灭的爱慕之心为止,虽说妖身上的伤很快就会恢复,但那只限于意外剐蹭,与妖、神、仙打架,就另当别论了。
此刻的鱼浮火‘情商’也就十五岁左右,正是最容易说错做错,找不清方向,搞不清内心的时候,虽自幼知道与鬼沉灭的牵绊咒,但自牵绊咒第一次发作至今,已有身心俱疲之意,竟有些承受不住这庞大的咒法。
很多时候,他都想拿一个大箱子将那只小鬼装起来藏在自己屋里,不被任何人看见,但更多时候是见她悲伤难过,自己就会心如刀绞,痛的喘不过气来,又会藏着这份痛,硬挺着为她寻找快乐,缝补忧伤,见她快乐,却又会恐慌,那明**人的微笑会引来更多人跟他分享这份美好。
由此十五岁的鱼浮火不堪重负,生出了逃跑的念头,但世界虽大,灵汜却很小,逃避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看不言,不闻不问。
想做到这点又谈何容易,纵使逃得过眼前,也逃不开内心的束缚,见鬼沉灭温婉明朗的冲他微笑时,竟由爱生怨了,怨她为何不如自己这般痛苦,怨她为何要与自己有这牵绊相连。
年幼时,总是鱼浮火来找鬼沉灭,如今正好相反。
当鬼沉灭提着灯来到溪边,看到被打的面目全非的鱼躺在那里时,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的专注点在于:一只鱼脱了水,居然不会死。
她不敢翻动他的身体,也不敢触碰他的头发,记忆中双手被他头发割伤的场景,犹如噩梦一般。她不会悬浮术,也不会瞬移,故而只能原地等这条鱼醒过来。
夜幕渐黑,鱼浮火从疼痛中醒来,看着打着灯笼坐在一旁的鬼沉灭,忽的悲从心声,竟不由自主的说出覆水难收的话。
“这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身上那道该死的诅咒,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不认识你,从今以后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靠近我,不要看着我,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讨厌你。”他从不知自己的话这么奏效,自那以后,鬼沉灭再没靠近过他。
幽泉仙尊说,鬼沉灭虽有神根,却没有神身,修不会术术也情有可原,关键在于觉醒。
此话一出,不用上课的她成为灵汜中的闲人,好在灵汜很大,大到用十几年的时间走遍这里的各山各路,趟过汀煜瀑布分支的每条小溪,时刻谨遵祖师的叮嘱,绝不踏出灵汜半步,但却踩着结界边缘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扒着结界的保护膜与圈外仙妖各种眼神交流,也吓走了一众好信儿的小妖怪。
总之只要远远瞧见鱼浮火出没,必定钻入无人涉足的道路躲避,尽量减少与其直接接触,就连早中晚饭都是提前去厨房简单吃点,开饭时是绝对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祖师和大师叔不经常在灵汜,基本上换季就会回来一次,只有聚餐时鬼沉灭才会上桌,全程从不抬眼,除了吃自己碗边的食物,绝不会伸一筷子踏入公共领域,内心紧张到只吃白饭的程度,生怕引起鱼浮火的不快,那句‘希望’在她心中扎根,如果他希望,她会尽其所能满足,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切。
牵绊咒并非只拴住了鱼浮火,也同样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拴住了鬼沉灭,但她没有那种把对方占为己有的感觉,有的只是势在必得,可如今却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势在必得,究竟要怎样势在必得,更不清楚能不能得到,但唯一好过鱼浮火的就是,她不极端。
愿意为那只鱼做任何不问前因,不求后果的事,这份愿意来自牵绊咒,也扎根在她清白的心里,如果他希望,她会尽其所能满足。
鱼浮火在说出那些话的当天就后悔了,十五岁的年纪,脸面最大,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纵使是错的,也绝不会说半个错字,自此两只的姻缘线越拉越长。
不需要为了情敌奔波的他,恢复了妖孽的长相,长发过肩,身型修长,个子已经高出小鬼两头有余,更进益的却是他那张长了刺的嘴和涂了毒的舌头。
很多时候他都高估了自身的吸引力,低估了对方的记忆,本以为两人吵嘴,三五天或是三五个月就过去了,然三年过去,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小鬼的记仇能力,起初找其搭话,对方不理会,甚至真就将他当成了空气,分毫没将话听进去。
气恼无助的他在几次搭茬后,转变了战术,善言善语转成了恶言恶语。
“你如果不想出现,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聚餐中,鱼浮火看着根本不抬头的鬼沉灭冷冷的说,他觉得说了好话对方是不会走心的,但若是口出恶言,对方必定会听进去。
“嗯?你们两个吵架了?”幽泉仙祖撂下筷子侧过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的双眼带笑,捋了下鬓角的白发,准备听下文。
鬼沉灭是在灵汜中长大的,且一次都没出去过,不比鱼浮火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她只是个简单的孩子,希望与不希望,想与不想,她只能听出字面的意思,至于什么是气话,什么是深意,既听不懂也学不会,可她却明白什么是有苦说不出。
“祖师我吃好了。”鬼沉灭说着就下桌,朝北边走去,那里连着妖界的望狐口,是一片平原,总会有一些妖从哪里经过。
幽泉仙祖眼含笑意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鱼浮火后悔不已的表情不由得笑意深了几分。鬼隗、庸成见师父如此,均不解其意,肖会和齐烟九则是埋头吃饭根本没看见刚刚的一幕,倒是衣离灯气的直瞪眼睛,恨不得将碗中的汤泼在那小子的脸上。
“你回来了。”鬼沉灭看着站在结界边缘的妖说。
“嗯,昨天回来的,这是我从妖界给你带回来的礼物,用郁金香炼化的簪子。”鹿妖抬手将一枚精巧的簪子递给她,说:“快带上,让我瞧瞧。”
鬼沉灭听闻,将簪子带上,问:“好看吗?”
“好看。”
“外面的世界,好吗?”
“很好,等你能出来了,我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你这脸?”
“你家那条臭鱼打的,不过快好了。”鹿妖摸了摸自己的俏脸说:“我昨天回来的,他功法又精进了,就是下手还是那么没轻没重的,还是那么一根筋,也听不出我是开玩笑说的。”
“玩笑?”
“还不是开了你的玩笑,他才不乐意的。”
“他会不乐意?你说了什么?下手这么重?”
“就说这簪子是娶你鬼沉灭的聘礼,问他够不够?”
秋风吹过,她长发飘摇,郁金香的簪子迎着日光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秋风拂袖,却头一次让她感受到何为,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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