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嫣然一笑:“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女子,所以不便。可是,我背着你就算有肌肤之亲,有违戒律?你们佛家讲这个念由心生、戒由心持,我都不存‘那个’之心,法师修行二十多年,难道还存‘那个’之心?”她小女娃娇俏可爱,略带姑苏口音的这个那个一番,倒把尴尬难言之事说得颇为有趣。
她说得在理,雪慎不由得看她一眼,问道:“你也学佛?”
骊歌道:“不曾学,约摸知道些说法。但是,想想便明白是这么个道理。法师,我说得对吗?”
雪慎见光转离合下,她一对妙目,晶莹闪亮,摄人心魄。但这摄魄之中,又尽是疏朗坦荡之态,并无半分媚相,不由得暗赞一声。
雪慎微微一笑,覆上骊歌玉腕:“你说得对。如此,劳烦送我回法门寺吧。”
陕西扶风法门寺。江湖流传:法门、法门,万法之门。此地汇各派渊源,聚千百僧众,绝相超宗,万法俱弘,乃天下正法之地、四海佛学之源。
原来药石第一、名扬天下的雪慎是法门寺僧人,难怪如此出尘脱俗,还玉树临风。骊歌望得半刻,心下窃喜。
两人出了荒岭,置办辆马车,北上取剑门去。
雪慎自精医术,一路采药调养,内伤渐渐恢复,只骨伤慢些,怕要三月有余。骊歌虽初历江湖,经雪慎指点走来,也增长见识不少。
长路相安无事,出了川蜀境,进入陕西道,山峦渐低,视野渐阔,沙尘渐起,触目渐为荒凉起来。
盛夏流火,阳光灼人,骊歌将一匹荷叶顶在头上,呲牙咧嘴地赶着车。暑热难耐,不过个把时辰,荷叶便被蒸干水分。骊歌丢在一边,又去车内取上一匹。
王莲叶绿如碧玉,大若华盖。雪慎见她顶在头上,遮住脸颊,笑语吟吟:“原来你采来这么多是为了遮阴。”
骊歌嘟着嘴:“那当然,出了蜀地荷塘可不多,我多采些备着。”
“要不你进来,我来驾车?”雪慎问她。
“别,别,你一个法师,驾车不合适,遇着盘查的人一看,里面还坐一姑娘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还是好好呆里面吧。”两人相处得一段时间,骊歌精灵活泼的性子展露出来,说话也愈发随意。
“和尚就不能驾车吗?只能走路……”雪慎知她顾及自己伤势,不禁莞尔,“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是还没好,你歇着吧。对了,师父啊,你为什么不用‘六合妙有丹’呢?”骊歌扭头问他。
“那丹真没有了。”雪慎道。
“我知道没有了。可是,你不是药石第一么,既然那么好,再制一些也不在话下?”骊歌道。
马车内,雪慎久久不答。
骊歌料涉及派别秘密,不敢再问。
莽莽旷野上,天低草盛,极目十里,骊歌将车驾得飞快,头顶白云若盖,幻化出各种形象,急急向后奔去。
良久,只听雪慎沉声道:“那丹乃不可思议之物所制,非因缘极其殊胜不可得。而且,对是否制炼此丹,百余年来,寺内尚存着争议……”
丹药能救人性命,不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还存着争议?骊歌久思不解,但她不好探听寺中秘密,当下无话,不知不觉,车马已驶入扶风境内。
扶风历属中原开阔地带,山非挺拔雄宏。法门寺倚踞山势顶端,远远便能望见。
青翠杂花的丛林、红墙飞角的殿宇,浅浅一弯,起伏连绵。星河正中一方宝塔,如龙吐珠,直问苍穹,接连天宇。当漫天红霞披戴过来,半山层林尽染,宝塔如梦明灭,恍如神光耀世。
那是万法之源,汇聚着法门寺的独特与神奇。
骊歌将头发挽起来,撩车帘笑道:“师父,送你进了寺里,我们就该分别了。”
“你打算去哪?”雪慎问。
“听舅舅说,我们本来是姑苏人氏,我想去江南看看。你呢?”骊歌道。
“这些年多在外行脚,未曾于师父身前服侍。今年师父将满百岁,此番回来,我想在寺中多呆些时间。”雪慎道。
“好哇,等我从江南回来,又来看你。”雪慎二十年持戒修定,修为甚深,于尘世离合本不在意,但两人同行一月有余,伤重时饮食擦洗皆由骊歌代劳,如今见她又换作男装,小脸上却仍是女儿殷殷之态,心下也略感不舍,袖手一翻:“这个送你。”
骊歌见是支短笛,通体碧绿,笛头一点嫩黄,恰如青翠山间一抹春色,不禁喜道:“呀?你竟然还有支笛子。”
雪慎唇角一动,将那伏羲古琴取出:“是你看得不仔细,你瞧。”
骊歌方才瞧见,绿笛原嵌在琴面与琴底之间,两者本是一体,只自己未曾留意。
那笛触手温润清凉,骊歌说不出欢喜,只道:“它们叫什么名儿?”
“这琴叫扶风照月,笛叫漪绿鹅黄。”雪慎道。
骊歌想起那夜琴声,确似风过扶柳、月照大江,不禁拿起手中绿笛,横于唇前。笛声清扬,平缓处便似春江如镜,映出绿柳黄杏;婉转间又似细浪翻腾,随水落英缤纷。骊歌欢喜叫道:“这名儿真真起得应景。”
她将笛揣在怀内,又恐失了,直朝雪慎摇手:“嘿嘿,要不你转过去一会儿?我要把笛儿贴身收着。”
两人入寺已是黄昏。法门寺乃皇家寺院,古朴恢弘,内宇深深。两人依次经过钟楼、大殿、经阁,但见殿间香火未熄、烟雾缭绕,林旁晚雀归树、呀呀在鸣,独不见半个人影。
雪慎暗道奇怪,骊歌已问道:“这个时候,僧人们是到哪里做晚课去了吗?”
雪慎摇头:“晚课在大殿,不会去别处。我久未回来,莫不是大家都依了过午不食,将作息提前,这时已打板歇息?”
“什么叫过午不食?”骊歌问。
“过了正午就不再进食。”雪慎道。
“哦。那长夜漫漫怕是会饿,是该早睡早起。”骊歌点头。
“我们去寮房看看。”雪慎道。
长巷曲回,院落清幽,法堂后面是僧人所居之地。见一式静舍,逐次排开,门窄檐低,简朴通旷,默默立于静夜之中。透过精舍的整洁端严,仿佛看见僧人们严苛自律的日复一日,骊歌心生敬意,踟蹰不前,悄声问道:“哪一间是你住的?”
雪慎不答她,只道:“为何连盏灯都没有,难道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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