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是不懂雪慎的大爱无疆、慧业大道,但未必就不懂这尘世的荣辱兴衰、权谋政治。她嘟着嘴。
新帝黄袍敞着,露出结实胸膛,已入冬了,即便有炭火暖着,夜还是湿而凉。她忽而伸出手,将新帝的衣衫拉紧,又取过一条氅袍,踮脚为他披上。
她遥指殿外:“陛下你看,李适曾以为这江山永为李姓,可只眨眼间也就换了朝代。你眼下虽为伪帝,受制于人,又岂能因此认定自己就永远受制于对方呢?权力的巅峰是瞬息万变的,陛下,你原不用徒然悲伤。”
新帝朱泚顺着骊歌手指,望向殿门之外。那一片,是围着太液池的白玉清凉栏台,栏台上宫灯五步一盏,星星点点起伏蜿蜒,好像穹隆之下的整片河山。
“是啊,这河山姓了李,姓了安,又姓了李,现下又姓作朱……”新帝若有所思,又感她宽慰之语,忽正色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可想要什么?但凡朕能办到,定然依你。”
骊歌摇头,忽地朝他一笑:“我不是宫里人,是刺客,你怕也不怕?”
新帝一惊,就要叫喊,却见骊歌双眼清澈,抿着嘴角,斜倪着他,模样乖巧可爱,怎么也不像要行刺之人。他摆摆手:“我一生纵横沙场,凭你小丫头也能伤我?再说,结果在你手里,于我也算解脱。”
这个初登大宝、睥睨天下的九五至尊,眼里写满了绝望,是对未来无所期待的绝望。骊歌年龄虽幼,却能读懂。那眼神她也有过。是雪慎悄然离开时,她的绝望,他刻意的回避,是终究介意了这份情意;是雪慎为她披上衣衫时,她的绝望,他不肯多看她一眼,哪怕即刻就要入宫各自天涯。
骊歌心中有隐隐的痛,见了新帝眼神,忽的感同身受,捏了他手,也正色道:“我是前朝公主骊歌,是来找人的。到了殿前,就想看看新皇帝什么样。现下看到啦,老实讲,你若真做了皇帝,一定比我那哥哥做得好。”
新帝未想到眼前女子竟是前朝和亲公主,他听说过骊歌,知她在民间长大,不禁对她戒备更减一层,好感更增一分。
“你要找何人?”他问。
“杜宰相,你可知被独孤父子拘在哪里?”骊歌道。
“就在宫里。你想救他?”新帝问。
骊歌点头。
新帝望着她热切的眸子,沉吟半晌:“走吧,我带你去。”
新帝去里殿换过衣衫,吩咐殿外太监婢子自去,带了骊歌穿廊行去。大明宫极空旷,两人习武的身子,脚步很轻,却能听到一前一后细碎的回音。
太极殿往西是掖庭宫,收容犯罪官僚子女的地方,杜宰相也被囚居在此。
长长的甬道荒草没膝,风过处是飕飕寒意。骊歌目视很好,新帝却险些踩失了脚。骊歌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对不起,我忘了很黑。”
新帝奇道:“你能看见?”
“嗯……我练过夜视功,师父教的。”骊歌浅笑。
“是了,你刚刚一直伏在殿外,我半分也未察觉,就知你的武功应该很不错。”新帝道。
杜宰相在一间石室之中,那是个破败的花房。房中一席一几,莹莹灯光。杜宰相竟借着一点微光安然捧着本书。
因是皇家内院,看守并不多,往来几队戍卫而已。新帝道:“你且等着,我把他带出来。”
新帝进前,叫了声宰相大人。
那杜宰相抬起头,冷哼一声:“不敢。这里不是陛下该来的地方。”
新帝笑:“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老夫愿在此处。可惜呀可惜,当年的朱泚也算人物,征西域、平内乱、擒藩王,何等气概,如今竟沦为乱臣贼子。”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气节。
“朱泚是迫不得已。大人快随我走,你的家人等着你呢。”新帝道。
两人尚争执不下,却听一人由远及近,往此间来。
骊歌五识俱佳,见此人吃惊不小,越门而入,急道:“杜大人快随我们走,是香苼姐让我们来救你的。”
话音未落,那人身法极快,已哈哈大笑道:“都走不了了。我就知道这老东西遭人惦记,没想到钓到条如此珍贵的大鱼!”
骊歌推开两人,迎身上前。她不敢大意,拔出凝霜剑,斗室之内夹风吹雪,似有山海倾覆之势。
那人掌风若雷,招招致命,边出招边喋喋笑道:“我那师弟教的明门小剑,法门寺的入门功夫,你也敢在我身前卖弄!”
这人正是法门寺叛徒雪通。
骊歌功夫初成,倚仗旷古神剑,犹自落在下风。她不是雪通对手,只喊道:“皇上,带杜大人出去,相府里自有安排。”
新帝朱泚心念骊歌,徒手上前。他是武将,指挥兵马不在话下,江湖打斗却非所长。雪通掌心通红、招招猛烈,骊歌剑气如霜、极阴极寒,室中冷热相煎,令他胸中烦闷,再看杜宰相,似乎已难受持这等煎熬。
打斗引来附近守卫,新帝先发叫道:“给朕拿下那刺客贼子!”
内宫守卫多认得新皇,却不认识雪通,纷纷上前,朱泚携了杜宰相,催促骊歌快走。
骊歌剑走中锋,剑光一涨,三枚透骨钉扬手而出。雪通侧身避过,此间间隙,骊歌飞身外遁,涌上的外间守卫已将雪通团团围住。
雪通爆喝如雷:“本座是当朝国师!放走了傀儡皇帝和奸人,你们个个保不住脑袋!”守卫被他所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是近是退。
说时迟那时快,骊歌三人已出斗室,往长草甬道间逃去。
雪通避开守卫,掌风扫落甬道宫灯。那宫灯本来晦暗残破,随风势并不跌落,滴溜溜打个转儿,甬道间几块青石板面随之翻转。
三人始料不及,脚下不稳,朱泚在前,一跃而过,回身再顾两人,骊歌和杜宰相已往陷阱中跌落。
朱泚伏地察看,那陷阱吃了两人,石板竟又自行合拢,敲打不开。朱泚无计可施,雪通一旁笑道:“臣劝陛下安心做这应天皇帝,切莫动其他心思,仔细一家老小性命不保。”
朱泚虽初识骊歌,但两人极有眼缘,今夜聊得一番,不由对她十分看重。他本来不想做这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此时被雪通一激,也哈哈笑道:“我在独孤将军手下十几年,他尚如此对我,国师与他几日交情,怕是更该仔细。你去告诉他,这皇帝我还真不做了。他敢伤我一家性命,必有一日我加倍还他。”说罢拂袖而起,竟越过宫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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