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之贺牧之两人,自元宵那一晚被禁足,各自狠挨了一顿斥骂,倒是老二贺泽之几次给他俩求情,当爹的责罚儿子,多半都还是出于爱护和担忧,再加上他二人带回的那张药方,亲测确实有效,仅此一件功劳就足够他两个将功赎罪,是以贺若蘅没过几日也就顺水推舟的解了他们的禁。
他两个在禁足期间也将那一晚宫中惊变的事情听了个仔细,静和轩一场惊变,瑾妃惨死,贺景之在那一晚后几欲疯癫,被贺若蘅责令严加看管,每日饮食医药都是靠人强行灌服,纵然是有那药方在,头脸身上的囊疹渐消,高烧也逐渐退了下去,但……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年已经再也不见了。
自己亲生父亲,不顾自己苦苦哀求,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对这样的惨事,休说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就算是老于世故之人,都是接受不来的!又何况是他?
甚至贺景之心中已经埋藏了恨意——就算他彼时也亲眼见过了瑾妃是如何啃噬活人,就算他也反复听太医说了这得来的药方无法救治那些已经狂暴的疫者,但……没有试过,如何就能断定真的无救?!
要是彼时没有杀了娘亲,而只是绑了看管起来的话,焉知这药方就真的救不了她?!
别人身上无效,那是别人!
万一上天垂怜,或是娘亲体质特殊呢?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贺景之心中尚存的理性使他明白的知道这样假设成立的可能性真的很小……很小……
但他就是无法止住心底那不断涌现的窃窃私语——万一呢?侥幸呢?哪怕就算是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都应该试过才知行或不行不是吗?可他的母妃,他的娘亲,却连一试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换了旁人,他还可以持刀仗剑去与之拼命,不死不休!可……做此决断的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他的父皇!贺景之内心无比愤恨的同时却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恨谁才对,这样淤积在胸臆间随着每一次回忆和懊悔都会再次增强的汹涌恨意,却因为找不到实际可以发泄的对象而更加痛苦,这样的痛苦超出了一个少年本身具备的承受极限,也使得他在日渐痊愈的同时,也日渐阴沉。
在解禁之后,贺承之贺牧之两人亦曾伙同老二贺泽之一起相约前往静和轩去探视,但贺景之却不愿见他们。
换句话说,他此刻谁都不愿意见。
随着疫病症状逐渐减弱,他甚至无处可去。
他不愿回到瑾妃生前的宫室之中,那自幼长大的地方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个伤心地,他也不愿继续住在静和轩,毕竟他的母妃就是在此照料他才染上的恶疫,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皇子,他更没有自己独立的居处,后来还是贺承之看不过眼,去求了皇后,加上皇后自己本也有管理六宫的职责,贺景之虽然不是她亲生,却总也要叫她一声母后,礼法上总是她名义上儿子,也只能暂且接到自己宫内和贺承之一同起居。
虽然人是搬进来了,但贺景之却依然不愿与人往来,每日里足不出户,房门紧闭,似乎只要他不出来面对外面的世界,他就可以暂时忘却自己母妃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一般。
好好的一个少年,染疫期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痊愈之后依然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
就不说几次前来探望的泽之牧之被挡在门外,就连算是同居一处宫苑的承之都根本见不着他的面,更别说是试图开解了。
对于景之这个儿子,贺若蘅也知道他必定心中有怨,尽管身为天子,贺若蘅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更不曾有决断失误,但他也明白,那于他而言是个嫔妃,但对于贺景之而言,那是他的母亲——与其彼此生怨,不如暂且不见。
后来还是贺承之作为兄长,实在看不过眼,强行闯了承之紧闭的院子,这才见到了与之前根本判若两人的贺景之。
这还是新年之后贺承之首次见到自己这个幼弟,望着脸上几乎没有活人气色,身上也只瘦得好似个骨头架子一样的贺景之,饶是承之心中有所准备,也依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景之……”
贺景之被强行拽出了屋子,当头洒下来的日光几乎晃得他头晕目眩,心中虽然极不情愿,但大病初愈的他却根本挣不开贺承之的手,也只得面色阴沉的立在那里。
贺承之叹口气,强行将他拽到院中早就安排好的桌椅之处,今日这晴空暖阳分外的暖人,泽之牧之两人早已等候在此,见了景之终于出现,各自立起身来。
“四弟。”
贺景之被按着坐在铺陈着软毯皮裘的软椅上,却依然毫无反应,对于自家兄长们的嘘寒问暖一概不理,只偶尔目光阴沉的瞥去一眼。
三人轮番劝慰一番,奈何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理人的贺景之,就算再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也都只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劝过一时,眼见毫无效用,又正午的暖阳渐弱,三人也只得起身告辞。
见他们告辞,贺景之也终于立起了身子,原本跳脱活泼的少年如今瘦弱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目光阴郁中带着些许讥讽些许伤痛以及些许隐秘的愤恨,直直的望着三位兄长,似是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去那般,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
面对这样的贺景之,兄弟三人相顾无言,也只得温声劝慰一番后告辞而去,从始至终,贺景之始终目光阴沉的一言不发。
等看着他们相携而去,贺景之脸上神色都未变一丝,沉着面孔正要转身回房,却忽然住了脚,目光阴沉的盯着孤身一个去而复返的贺泽之。
“四弟。”贺泽之神色之中带着一丝不忍:“你……休要怨恨父皇,这一次的灾疫,据说乃是邪物作祟,父皇他……也是不得已……”
贺泽之这看似宽慰劝解的一番话,却只让贺景之猛然抬眼,音色沙哑的吐出两个字:“邪物?”
“正是,四弟,父皇也是有苦衷的,在你养病期间,父皇甚至向天请罪,驱邪除祟,你……”
贺景之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是甚邪物?”
“是……”贺泽之怔了怔:“只是邪物的线索而已……目前封存在钦天监……”
语音未落,贺景之已是甩开他大步往外而去。
“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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