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佛乡

　　秋季天空虽高，却也减不慢金乌东升的速度。不过是从里正家走到枫荷草堂的短暂时间，昏暗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莫清晖的影子被初阳拉的颀长，人虽然还在小院的门槛出，影子却仿佛就要闯进屋内去了似的。

　　望着半掩的屋门，莫清晖清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莫名难辨的神色。他轻轻扣了几下小院的门环，静候了片刻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其实莫清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枫荷草堂来。他从记事起便一直待在瀛海仙岛上，除了不时下山追杀僵尸以外，他与凡人的世界并无过多接触。既然不常与凡人接触，莫清晖自然便与凡人不相熟识。但是说不出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献儿，又更甚者说是认识献儿。这种在心底若隐若现的感觉，每每细想却又消失殆尽。就好像是握在掌心的水，越是想攥紧，越是留不住。

　　若是以莫清晖平日里的清冷性子，别说是代为照顾什么人，就是与凡人寻常相处，他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就像是前几日古树被砍断的时候，面对乡民们的各种质问，他都置若罔闻、一语不发，一切都是方清颜与沈清和二人在代他说话。但是适才莫清晖在得到拜托之后，虽然没有即刻对李荣福做出应允表态，最终却还是被内心趋势来到了这里。

　　在须臾的等待之后，没有得到回应的莫清晖再一次扣响了门环。这一次他扣的稍微用力了一些，扣的次数也多了三下。只是半掩的门后仍是一片静寂，没有丝毫的回应。

　　斟酌了片刻之后，莫清晖迈步走进小院，来到半掩的房门前。先是轻扣了三声房门，而后才低声开口道：

　　“……献儿姑娘。”

　　莫清晖声音虽轻却带着修仙之人特有的内力，可以丝毫无减的传到房屋最深处。所以即便献儿还在熟睡，也是应该可以听到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屋内仍旧是一片静寂没有回应。

　　一个姑娘家睡觉应该不至于太昏沉，更何况此刻已是卯时，已经过了人类最没有外界意识的时间。莫清微垂眼眸，他心中断定如果献儿在屋内，便是睡着了也会被他叫醒。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回应，那只能解释为献儿并不在屋内。

　　玉佛乡东、乱葬岗

　　眼下是太平时节，没有战乱。玉佛乡东的这个乱葬岗是很早以前就有的，那时候即便是堆满了尸体，到如今也早已是寻不到任何痕迹了。这里现在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零星散落的几个土包隐约可以辨认出是坟堆，不过都没有立牌位罢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得乱葬岗无非都是这样，尸骨无数却几乎都无名无姓，便逢过节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纸钱，细想起来也是可怜的。

　　献儿独自一人站在乱葬岗外，身旁的古树被莫清晖用仙术拼合，竟也还是一副郁郁葱葱的模样。她静静的抚摸着古树的树干，光洁的树干摸不到任何裂痕，仿佛它从来都没有被砍过一样。

　　秋天的清晨大多是没有风的，所以不管是古树的树叶还是乱葬岗里的杂草，此刻都是一动不动的。但是在献儿的身后，离她最近的那个坟堆，却突然从顶尖开始扑扑簌簌的滑下土来，而且土越滑越快、越落越多，就像是有一股力量正在坟堆的里面扩张。

　　只是献儿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完好无损的树干上，并没有意识到身后潜在的危险。

　　土石滑落的很快，坟堆渐渐就平坦了下来。一阵没缘由的疾风从坟堆的方向出现，直袭献儿的后脑方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从献儿的侧面飞速的闪过一条黑影，与那阵疾风撞到一起发出‘咚’的一声。

　　被这声闷响惊扰的献儿蓦地回过神来，转身望着发出声响的地方。

　　在献儿身后理她不过三尺的地方，笔直的躺着一具衣衫还算整洁的尸体，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一种暗哑的灰绿色。在它的太阳穴处，斜插着一直剑柄，大约没进去两寸的深度。

　　很显然，那阵疾风便是由这绿僵而起。它试图攻击献儿，却被那剑柄击中了头颅，一击毙命。这才使得他倒在了献儿的身后，再也不可能攻击任何人了。

　　献儿顺着剑柄的方向望过去，看见莫清晖正提着无鞘的剑走过来。

　　看着莫清晖的剑，献儿立刻弯下腰，从绿僵那有些腐坏的脑袋上将剑柄拔了出来，转身递还给莫清晖。

　　即便是方清颜这样修仙的女弟子，见到腐坏的僵尸也不是每次都可以坦然对待的，但献儿却面不改色的将剑鞘拔了出来。

　　一个人或许可以失去所有的记忆，但是却不会丢掉本能。畏惧本就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女子更尤为甚。对于一个凡人而言，献儿这样的表现实在太过冷静了。

　　莫清晖接过剑鞘，反手入剑回鞘，瞥了一眼地上发出恶臭的尸体道：

　　“你不怕么？”

　　献儿也瞥了一眼那尸体，又看回莫清晖反问道：

　　“为什么怕？”

　　“没什么……”

　　献儿的反问让莫清晖无言，只能淡淡说了句‘没什么’。或许人和人的感官都不尽相同，恐惧的事物也略有差异吧。就像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水，有的人怕黑夜……万事总有相对，有人害怕僵尸，那么这世上存在不怕僵尸的人也不足为奇了吧。

　　想到这里，莫清晖又大量了一眼献儿。

　　看到莫清晖看自己，献儿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指着身旁的古树道：

　　“你真厉害，树又活了！”

　　望着依旧生机勃勃的古树，莫清晖似是而非的摇了一下头。他很清楚自己的仙术只是能恢复古树的样子罢了，起死回生的事情都是无稽之谈。当初他将古树的断木拼合在一起，只是为了盖住那个所谓的地狱入口，安抚乡民而已。被砍断的树，就像是人被看了头颅，即便借助外力平凑完整，也不会再有生命力。然而这棵古树看起来非但没有丝毫枯萎的痕迹，叶子看起来似乎还更加茂密起来。

　　莫清晖用过八卦盘，也用过自己的仙术探试这棵古树，两者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一点让他有些不解，却又无法证实什么，也只能暂时作罢、静观其变。

　　献儿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莫清晖，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然后撇着嘴说道：

　　“我有点饿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吃东西？”

　　修仙之人修行越久吃东西的次数就越少，而莫清晖则是那种两三天才吃一次饭的。长年累月的习惯，让莫清晖差点忘了凡人是需要一日三餐吃饭的。他看了一眼献儿，点了点头，转身朝乡子中走去。

　　看着莫清晖要带路的架势，献儿忙开心的跟了上去。忽而她想到了什么，大跨了一步凑到莫清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开口问道：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这是莫清晖第一次和仙尘派以外的人挨得这么近，也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一向面若死水的他，不由得因为失神顿了下脚步。不过很快他就将衣袖拽了回来，脸上恢复了寻常的冰冷模样，继续自顾自的走在前面。

　　献儿没有注意到莫清晖的表情变化，只是觉得他走的比刚才更快了一些，不得不用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本来肚子里就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阵小跑，献儿实在是觉得有些吃不消。于是她索性停了下来，捂着自己的肚子叫道：

　　“你不要走那么快啊！”

　　听到身后有些微喘的叫喊声，莫清晖无奈的停下来步子，他转身看着献儿等她慢慢追上来。

　　看到莫清晖停下来等自己，献儿立刻换上了笑脸，鼓足力气紧走了几步。看到献儿走到了近前，莫清晖再一次迈开步子。只是这次他的步子小了很多，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献儿就慢悠悠的跟在后面，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在走过玉佛乡的乡街牌坊时，莫清晖忽而开口吐出了三个字：

　　“莫清晖。”

　　“嗯？”

　　献儿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嗯’了一声，而后她立刻明白了这三个字的意义。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他终于是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名字作为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两个人若要相识，总要从交换名字开始。莫清晖已经告诉了献儿他的名字，或许是准备要承认这段相识了。

　　因为知道了莫清晖的名字，献儿眨了眨眼睛，在他的身后忽而大叫道：

　　“我叫献儿！”

　　莫清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应允之声。虽然他好像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嘴角却若有似无的抽动了一下。这一下，莫说是献儿没有看见，就连莫清晖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他已经这般冰冷的生活了十年，脸上的表情也被冻结了十年。这十年里，他没有笑过、也不曾哭过，就像被寒冰覆盖了面庞一般。这十年过去了，莫清晖的脸愈发冰冷。只是不知道是他习惯了保持冰冷，还是早已忘记了其他的表情，只能一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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