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伏县南郊、玉佛乡

　　半片白色面具覆在面庞上，其上简约的带着几缕墨色的藤状纹路。颀长挺拔的身材，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衫。及腰的墨色长发用一根黑色缎带居中束着，安静的垂在白衣之上。虽有微风拂过，长发却没有一丝一缕的纷乱。斯人左手轻附在身侧，右手则握着一卷翻开的书半擎在胸前。

　　明明是男儿身，看起来却没有寻常男子那般强硬阳刚的模样。男子周身的气息犹如无暇的白壁那般温润详宁。虽身在尘世间，却又不与尘世相容。

　　《山海经·大荒西经》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

　　男子读完这一段，随即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孩童。

　　其中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童，他似乎有些不解的皱着眉头，满眼疑惑又略带犹豫的望着男子。男子也注意到了男童的神色，便向着他踱了两步走到近前。

　　看到男子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男童鼓了鼓勇气站起身来，先是对着男子恭敬的鞠了一躬，而后才开口讲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先生……”

　　男童只开口叫了男子一声，又诺诺的沉默了起来，似乎刚才起身时的勇气再一次被心中的踟蹰淹没。

　　“说吧。”

　　被称为先生的男子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鼓励望着男童。

　　男童吞了一口口水，终于鼓起勇气来问道：

　　“天女魃明明帮黄帝退了大水打了胜仗，为什么却‘不得复上’呢？是黄帝讨厌天女所以不让她回仙界了么？”

　　男子听到男童这样的问题，眼神也是微微一怔，似乎根本没有想到男童会问这样的问题。

　　沉默了片刻，男子合上了手中的书卷，慢慢踱步到床边望着遥远的天边。那双清澈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迷雾，看不出此刻男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男童看到自己先生忽然沉默的样子，有些惶惶不安的搓着双手，不知道是该当做什么都没问过就此坐下，还是继续站着等待先生有所回应。

　　其实也就不过一个愣神的时间，男子微垂了一下眼眸继而又转回身，看着有些紧张的男童再次淡淡一笑道：

　　“天女的确是立了功，只是黄帝他……”

　　男子说到了转折的字眼，却没有继续将转折的话语说下去。或许是觉得与书中所讲的知识不同，又或许是觉得孩童们无须知晓。总之他顿了一顿，又转口说道：

　　“书中之学识，是要你们先学而后识。识，不只是认识，更是辨识。所谓学之以书，书可信，却又不可尽信，尽信尚不如无。你们可懂我的意思？”

　　屋里所有的孩童都似懂非懂的望着男子，表面上点着头，内心却都在思忖着那句所谓的‘尽信尚不如无’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书里的学识也会有假，也信不得么？

　　太阳慢慢升到了正午，孩童们的家长三三两两的来到，是要接孩童们回家吃午饭。教书的白衣男子站在门口，浅笑着送走一个个该回家去的孩童。

　　转眼之间，屋内便只剩下了刚才提问的那个男童了。

　　男童依附在门框上，噘着嘴盯着小院的大门。

　　男子轻轻拍了拍男童的肩，也站在门框前陪他一同等着。

　　忽然男童抬头转向男子，漆黑的眼珠兀得打了个转开口道：

　　“先生，为什么说‘尽信尚不如无’呢？难道书里的知识也会骗人么？”

　　男子微微颔首，不回答男童的问题反而开口问他道：

　　“靖飞我问你，书是从何而来？”

　　“是古人记录撰写流传而来。”男童想也不想的开口答道。

　　“既然书是人而写，又如何保证古人不会犯错呢？”

　　既然书是由人写的，那就难免会有纰漏、不实的地方。再缜密的人也会犯错，所以书中所记载的东西就有可能和事实不尽相同。大概就是这样，先生才会教导自己说‘尽信尚不如无’的吧。

　　想到这里，男孩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随即他又想到了课堂上讲的山海经，心里的疑问又不安分起来：

　　“那黄帝和天女……”

　　只是还不等男童把问题说出口，门外传来的一声呼唤便打断了他。

　　“玉大夫！”

　　随着这声叫唤声，一个头发花白却身形健朗的老子从小院外走了进来。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火急火燎的开口道：

　　“不好了玉大夫，刚才出门遇见西头的李家二小子，我看他怕是着了鬼道了！你快去看看吧！”

　　听闻老者此言，面具男子立即点了下头，接着便迈步向外走去。

　　男童看着自己的先生疾步而去，正要跟着追上去，却被老者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跟过去做什么！快回家去！”

　　“爷爷！”

　　男童半撒娇半恳求式的看着老者，但老者却根本不买他的帐，厉色正声道：

　　“快回家去！爷爷过去看看就行了，小孩子家家的身体虚，再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可怎么得了！”

　　看着爷爷一脸严肃的模样，男童也不敢再犟嘴，只好点了点头朝着回家的方向而去。目送着自己的孙子回了家，老者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又追着面具男子离去的方向跟着去了。

　　这里原本叫坟头树乡，得名与乡东头乱葬岗里那颗参天古树，那是一棵三个人都未必能合抱得来的大树。不知道是这树自己有灵气，还是因为生在坟地间沾了什么别的气息，总之它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从不见有树叶凋落。没人知道这树到底活了多久，只听老一辈说，这树是神仙留下来的，为的是堵住树根下地狱的入口，防止恶鬼爬出来为祸人间。

　　而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名叫玉舒云，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有人说他是面容天生骇人；也有说他曾经俊美却因故被毁了容貌；还有的说他不是凡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种种这些都是猜测，但是大家确定的一点是，玉舒云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大夫。不管是本乡还是外乡，被他救过命的人可算不在少数。后来玉舒云又看乡里没有学堂，小孩子们都没有书念，便用空闲时间在自己的枫荷草堂里教书，只要是愿意学习的孩童都可以送来，且分文不收。大家都很感激他的恩德，便送了他一个尊称唤作玉佛。

　　这称呼玉舒云自是不会要的，他只说自己一介凡夫俗子，不过是略同医术而已，算不得仙佛。老百姓见他不愿意被这样称呼，也便还是管他叫玉大夫。只是这乡子的名字，却在大伙一致同意下，改作了玉佛乡。这里本就是人口不足四十户的小乡，改个名字也就是大伙儿一起商量的事，也没人向县里报备。其实便是派了人去县里也不过是个形式，毕竟县丞也懒得管这样一个捞不出油水的小地方，多多少少糊弄过也就得了。

　　老者口中的李家二小子本名叫做李荣宝，自幼体虚多病，瘦弱的很。玉舒云给他看过病，却因为他是天生的内脏不齐之症，无法根治，只能定期服药吊着这条命。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李荣宝隔三差五的就会到枫荷草堂去抓一次药。偶尔玉舒云也会去他家给他送些药，因为也便知道了李荣宝家的所在。

　　当玉舒云赶到乡子西头的李荣宝家的时候，他正被四五个人压着手脚。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李荣宝，此刻却折腾的厉害，四五个青壮年男子压着他，还显得很是吃力费劲。

　　见这情况不对，玉舒云立刻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卷缎布，抖开系着的绳子，从中取出四枚银针朝着风府、肺俞、太冲、丰隆扎了下去。这一系列动作皆是一气呵成，不过眨眼的功夫，李荣宝就安静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大夫。”

　　刚才压着李荣宝的几个青壮年见此情形，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身抹着汗珠和玉舒云打招呼。

　　玉舒云淡然的点了点头，便半蹲下身子查看李荣宝的情形。

　　“玉大夫，我弟弟怎么样了！”

　　门外冲进来的男子一边扔掉手中的锄头，一边气喘吁吁的凑到近前，忧心忡忡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这个满头大汗的男子叫李荣福，是李荣宝的哥哥，也是李荣宝唯一的亲人。

　　“稍安勿躁，你弟弟并无大碍。”

　　玉舒云一边翻看着李荣宝泛青的眼皮，一边淡淡的说道。

　　听到玉舒云这样说，李荣福显然也是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就做到了地上，然后才用挽着的衣袖擦拭起额头上的汗珠。

　　“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没什么事了。”

　　看着本就不大的小院站了满满登登的人，玉舒云抬头看着之前按住李荣宝的那几个男子道。

　　“好，玉大夫，我们几个先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再叫我们。”

　　“嗯”

　　这边几个男子才出了李家的院门，那边通知玉舒云的老者也赶到了。看着地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李荣宝，老者愕然的凑了过来，伸手想去试探他的鼻息，却又犹豫的收回了来，试探性的看着玉舒云问道：

　　“这是……？”

　　“没什么，染了些脏气才使得他有些狂躁不能自己。我已经给他施了针，应该就快醒过来了。”

　　听玉舒云这么说，老者长舒了一口气点着头喃喃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就在这时，躺着的李荣宝微微动了下眼皮，随之眼睛也慢慢张开。他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干涩的开口道：

　　“哥……玉、玉大夫……宋爷爷，你们这是……？”

　　说道这里，李荣宝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挣躺在院子里的地面上。而后有些迷茫的望着玉舒云道：

　　“玉大夫，我这是……？”

　　“没什么，你身子本来就虚，这两日时节不好脏气有些重，你就不要时常出门了。我给你开点药，等下让你哥去我那里取过来，你在家好好休息，过了这阵子也便好了。”

　　“嗯，多谢玉大夫。”

　　看着李荣福扶着李荣宝回到屋内，玉舒云若有似无的扫视了一圈小院，转过身对着姓宋的老者微微颔首道：

　　“宋老丈。”

　　听到玉舒云叫自己，宋老爷子立刻走进了两步，笑呵呵的回应道：

　　“怎么了玉大夫，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老头子我做？”

　　看到宋老爷子到是明白时务，玉舒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继续开口道：

　　“你代我去趟里正的家里，让他通知乡里的百姓，今天且不要外出了。”

　　见玉舒云这样说，宋老爷子立刻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玉舒云关切的问道：

　　“玉大夫，是不是出了啥不得了的大事了？”

　　说到这里，宋老爷子一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用余光瞄了一眼屋内，压低了声音凑在玉舒云身边，紧张兮兮的说道：

　　“李家二小子是不是真的让鬼上了身了？”

　　也不知是为了安抚老人还是真的确无此事，玉舒云浅笑着摇了摇头道：

　　“此事确不是鬼魂作祟，不过要说起来倒也有些不便解释。你且先去通知里正，免得再有人如李荣宝那般。”

　　听到还有可能再有人‘鬼上身’，宋老爷子的神色明显有些慌张了。

　　“哎哟哟，这可如何是好！”

　　“老丈莫慌，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余下的事我去料理。不出意外，晚些时候我去里正家里找你们，这事也便解决了。到时候你若愿意打听，我再解释与你知晓。”

　　玉舒云话说到这里，宋老爷子显然心里就有底了。毕竟玉舒云在乡民心目中的地位很高，只要是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有事的。

　　于是老爷子摆了摆手道：

　　“这邪乎的事情老头子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这就去把你交代的事做了。”

　　“有劳老丈。”

　　话毕，老者便离去了。玉舒云用余光瞥了一眼李家房屋，又向着东方天际望了一眼，似是而非的摇了一下头，便也迈步从李家院落里走出去了。

　　 喜欢帝女献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帝女献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