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身处一团温柔的水中,水波粼粼,晶莹的水壁闪闪发亮,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边缘发光,有如溢碎的星芒,江小寒被和缓的水流托着起起伏伏。他身旁的水流渐渐变得湍急流转,抬起头,一条巨大的银龙正围着他缓缓地游动着,江小寒被眼前的场景慑到,一动不动,只见那银龙蓦地转过头来望着他,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凝眸幽长。
这个梦没有继续下去,从小到大每次梦到这江小寒就会醒过来,这次也不例外。老家的木板床睡得他很不舒服,他看了看外面灰白的天色,知道自己大约又起的太早。在床上躺着也难受,江小寒索性起床出去溜达。
镇子上平日里也没些个人,这么早的点儿人烟更稀,逼仄狭长的小道上空荡荡的,举目望去是一片无边无垠的鸦鸦青瓦,翘卷的飞檐和精美的雕梁好不稀罕,邻家院子里的树都高的探出了墙,细嫩枝头缀满沉甸甸的木芙蓉,或白或粉,把清新的空气染得馥郁芬芳,在青灰石板路上抖落了一地晶莹露水。
路边的水洼轻轻荡起涟漪。
下雨了。
比起喧嚣不断黑尘滚滚的城市,漫步在烟雨蒙蒙的古镇,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这里是锦屏镇,地处江南,有山有水。老人说,这里几百年前以制画屏闻名,因而得其锦屏之名。只现在年轻人不爱老手艺,曾经闻名遐迩的业艺已近失传。
江小寒没有逛很久,没过半个小时他就回了老宅。赶回来办丧事的叔叔伯伯都先离开了,偌大的古宅寂静无声,一点生气都没有。
江小寒请了十天假奔丧,现在已经是第九天,还剩三十多个小时可供他返回K市。和艄公约好了十一点坐船,江小寒在房间整理齐行李,出了门才恍然发现最贵重的行李不见了——他小叔叔跑哪去了?
江小寒祖父临终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小寒啊,照顾好你小叔叔。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这是我们家该着他的,我们得还啊……”
江小寒喏喏应下。
然后祖父放开他的手又抓住大伯的手,继续念叨:“老大啊,照顾好你幺弟,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这是我们家该着他的,我们得还啊……”
再抓住二伯的手:“老二啊,照顾好你幺弟……”
接着抓住江小寒爸爸的手重复以上话语。
这还没算完事,祖父把大儿媳妇、二儿媳妇、三儿媳妇儿、大孙子、二孙子、大孙女儿、二孙女儿、大侄子、二侄子等等每个小辈都絮絮叨叨交代了过去,全都给答应了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
小辈们面面相觑,多多少少都觉得这不是个事儿,老头子宠那养子也宠得太厉害了。要知道,祖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硬脾气,膝下那么多孩子小时候都是棍棒教出来的,一颗糖都没被给过。
所以村里就有个传言,说他小叔叔其实不是他爷爷自称的从河边捡来的孤儿,而是他的私生子。
由此衍生出各种版本,有什么他祖父去城里嫖宿不小心让妓|女暗怀珠胎的啦~什么小保姆和他祖父一来二去偷偷好上的啦~还有什么外乡来的寡妇借宿他家和他祖父春风一度的啦~杂沓纷纭,就是没有一个被确认真实的说法。
江小寒很是佩服他祖父,七老八十还能一杆入洞如此龙精虎猛实乃不易……如果私生子谣言是真的的话。说实话,他是不太相信的。不过大家都不住在老家,是真是假家里没一个人说得清。
但他祖父待这孩子确实是好到没边。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说要弹琴,祖父花了二十几万给他买一把琴;说要练字画画,祖父托人买了几万块一块的澄泥砚,一大把一把大钱花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许是把几十年的积蓄都扔进水里。
这哪是小叔叔,分明是小祖宗!
对比起来,他这个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只给了学费,生活费全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孙子倒才像是捡来的。虽然他个人觉得自力更生也不错。
穿过天井和后堂,江小寒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他小叔叔,小少年正站在花架边,斑驳的白墙上是葳蕤的绿藤,密密麻麻地编制成碧绿的画幅,其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萌黄色迎春花。
白墙,青瓦,绿叶,碎花,衬衫黑裤的挺拔美少年,这风景不能更好了。
当他小叔叔转过头来时,边上一圈花花草草顿时都黯然失色,这个孩子长得太出色了——朦胧的天光笼罩在他的脸上,皮肤白的几乎透明。他的眉眼尤其精致,眉飞入鬓,目似点漆,眼角有些飞白,睫毛纤细浓密,根根分明,低低地垂着,投下一剪疏朗的淡影,转眸的时候带着一股冷冽的美感,让人移不开眼睛,画中也寻不见这般好看的少年。
正如他的名字晏河清般清冷漂亮。
晏河清。晏河清。
海晏河清。
只是江小寒觉得这人生的一副空谷幽兰之貌,心却是长满刺的薄情玫瑰,真真凉薄。当时祖父死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哭,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后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江小寒就问他不伤心吗,晏河清瞟了他一眼,居然反问有什么好伤心的,江小寒愣了愣,嚅嗫说祖父对你那么好,晏河清却回答那都是他该做的,江小寒一口血呕出来,无言以对。
见过没心没肺的,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
然后晏河清竟然笑了起来: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江小寒顿时转怒为惊,头皮发麻,脊背生寒,这死去的人如何能再见?
这小少年满打满算也才虚岁十五,祖父去世后,监护人的职衔就得落到别人头上了。大伯母说家里要盖新房,实在没办法再养一个孩子;二伯说两个孩子都要升学,还是让别人想办法吧;他爸妈也没吭声,剩下其他稍远点的亲戚也委蛇推脱,平日里各个过的人模人样,这回商量起来才发现一个比一个惨。
江小寒记起前一天晚上他问晏河清没人要你怎么办,晏河清用墨黑的眼眸盯了他很久,说,你这么晚还来找我说话?江小寒落荒而逃。
那时候祖父刚入棺,还在大厅停灵,侧厅里,他坐在亲戚们悉悉索索的自哀声中一声不吭,想着祖父骂他的样子,越想越伤心,又想着祖父宠爱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的样子,更伤心,忽然就哭了起来,拍桌子说:“我来养!”
大伯母怔怔地说:“老三家的,你说什么?”
江小寒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说,我养他!”不管他是谁,祖父如珠如宝地宠着他,身一过,儿女们就罔顾他临终遗念,祖父在地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后来江小寒坚定地认为自己那时就是犯了猪瘟。)
长桌另一端本来正托着腮帮子望着门外出神的晏河清听到他的话,蓦地回过头来,淡色的薄唇弯起,清冷的眼眸渐渐地亮了起来,遥遥地看着他。
又有人问,“你不再想想?你怎么养?”语气不知是忧是喜。
江小寒审慎地摇头,说,“我今年升职,工资也够,房子也买了,多住一个人不碍事。”
大伙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重锤一敲,“拍卖”结束,“烫手货”晏小美人就这样被甩给了江小寒。
江小寒说的是没错,但也不尽其然,他上学早,又跳过级,十九岁就大学毕业,如今干了两年,实力夹杂运气,居然让他一路平步青云,当个副经理,在K市那样的二线城市,以他六千的月薪,过得是非常滋润了,早先他祖父还没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给了他几十万,资助他在K市买了一套房安家落户,现在他虽然小有资产,但工作也不算特别稳定,女朋友也没找,这时候弄个孩子回来他的日子可就全被打乱了。
江小寒偷偷瞟了安静地站在身边的晏河清一眼,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能怎么样呢?谁叫自己那时候一时冲动非要逞强,这个小子身娇肉贵,看着就不好养啊……回去对老板哭穷加薪?
他想到走时妈妈和他说的话——“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也还是个孩子啊。唉,幸好这孩子也不小了,不用多费心。到时候妈帮你联系学校,找个住宿的,把人送进去。你也别那么要强,……这关你什么事儿呢?非上赶着去做,多管闲事。有空管孩子,你还不如给我快点找个媳妇儿回来!那孩子看着就渗人,谁和他说话都不理……”
江小寒梗着脖子说:“不的啊,他和人说话的啊,我和他聊了好几次,前几年回来的时候,我还领他去河边玩呢,明明挺乖巧的!”
他妈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江小寒就噤声不敢说话了。
江小寒回过神,院子的正中放着一个屏风,花梨木作骨,白绸为纸,红红绿绿的画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江小寒瞅了正目不转睛盯着画看的小叔叔一眼,问道。
晏河清用艺术品一样的手轻轻抚了抚画屏,“你看得出上面画的什么吗?”
江小寒使劲儿看了好几眼,想了好半天才小心地回答:“有一条河……然后河边有一群人,有个人掉河里了,河中央还有个人飘那儿……哇噻~武林高手啊!”
晏河清怔了一会儿,幽灵一样转过头,发丝儿都不动一下,声音像是从寒夜里村边那条平静的河上飘过来的,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阴森森的:“是河神娶亲。”他深邃的眼睛像是穿过河上的雾气望来,冶艳、轻薄、脆弱,黑的泛蓝,仿佛在说“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含着万语千言,这让江小寒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在他梦中游曳的银龙。
江小寒连忙点头:“是是,是河神……这河神长得真抽象,挺逗的啊。……等等,我记得这屏风是放阿爷屋子里的啊。”
晏河清嗯了一声,“都要潮了,我拿出来晒晒水气。我们把这个屏风带回去吧。”
江小寒一下子苦了脸,“小叔叔啊,这不太好带啊……”
晏河清凉凉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江小寒招架不住,举手投降,“好好,我带,我带,但是不方便放身边。我们先回去,我找托运公司寄过去好不好?”这才把他的小叔叔哄高兴了。
江小寒看着这画久了,也觉得挺眼熟的,“这也不知道是谁画的,真怪好看的啊。”他眼角瞟到他小叔叔好像在偷笑。
晏河清眸中有清亮的光芒,语气愉悦:“是我画的。”
这下总算是可以出发了。
奉着他这金贵小叔叔的圣旨,他们先坐船过河,然后再到对岸的汽车站搭乘大巴返回K城。
艄公是小时候看着江小寒长大的伯伯,其实早就不撑杆了,空闲的时候偶尔给来镇上旅游的客人摇摇船。
船上只有晏河清和江小寒两个人,江小寒这才看到河水已经没有他记忆里的那么清澈,黄澄澄的,漾满泥沙,“这水怎么成这样了?”
艄公便接话:“上流采砂队挖了的呗。说搞啥开发……我一白瞎的老头也不懂。哦,对了,那边山上的树也被砍得差不多了哩。”
江小寒挺难受,又说不出什么来。
艄公又说:“这河里被挖的都是洞,水眼子全是漩涡,娃娃一掉下去就别想救上来了。不过也奇怪,咱镇上就算有贪玩的小崽子掉下去,第二天早上都能会睡在河边,活的,全须全尾。河神保佑嘞!”
江小寒笑起来,摇着头说:“哪来的神仙……”
艄公也呵呵憨笑,“有的咧,老早的时候,每逢大旱,镇上都要做法事的哩。”
江小寒脑袋里不由浮现出神婆跳舞的样子:“那肯定挺有意思的。”
艄公:“也不算,每到那时候,镇上就得选一个姑娘出来,拾掇拾掇,打扮打扮,送去给河神当媳妇儿。不漂亮还不要赖!”
江小寒骇然道:“还有这习惯?”
艄公点头,“我阿娘说她小时候听她阿娘讲过有一段时间,连年大旱,给河神连着送了好几年的姑娘。”
江小寒唏嘘:“这河神还真不是个玩意儿……”
“住口。”晏河清冷不丁地说。
“怎么了?”江小寒讪讪地问。他原本还想艳羡一下河神能讨那么多漂亮小老婆。
“你不准说,别人无所谓,反正你不可以。”
“……”江小寒捏了捏鼻梁,想不明白自己这又是哪得罪了这小祖宗了,“……小叔叔,你觉得这有河神吗?”
“没有。”晏河清转过头,看着白山黑水,“很早很早以前就没了……”
荡漾着的河水上遥遥飘来一首歌:
“水深深,山高高;辣日头,新娘俏;新娘俏来送神去。美嘚嘞,俊嘚哩;欢喜呐,天水降;谷簌簌来苗央央……”
又能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凄凄啜泣的声音:“河神你不能走哇~~~~河神你不能走哇~~~~”
听得江小寒毛骨悚然,“这怎么回事?”
艄公伯伯不甚在意,摆了摆手,“别上心,那疯婆子哭了好几年了,天天都来江边哭……破四旧那会儿就疯了吧。她家以前就是奉神的……”
“太吵了是吗?”晏河清握住江小寒的手,他的话音刚落,岸边的声音就像是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江小寒心上一个突跳,忽然哆嗦了一下,他被他小叔叔的手给冰到了。
这双手,冷的都不像是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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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也没那么简单~嘿嘿=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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