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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郝番外之 尝尽百草始知苦

谁教春风玉门度 钟晓生 4587 2021-03-30 10:24

  郝肆奕这辈子都不会承认, 曾经有这么几年, 他真心崇拜过裴满衣。

  那时候裴满衣也不过二十来岁, 相貌算得上出众, 靠着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名满天下。

  故当他提出要郝肆奕随他回谷学医的时候, 郝肆奕眉眼间虽是写着忍辱负重,心里却并非太过抵触——能跟那人学到一身本事, 又能治好五弟身上的寒毒, 便是离家几年又何妨呢?何况,他的哥哥姐姐们眼里只有他的弟弟, 他的离去, 恐怕得不到几人伤心不舍。

  至于到了太虚谷后裴满衣将烧水劈柴煮饭锄草等杂务全都丢给他做,郝肆奕已是悔之晚矣。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若裴满衣是要教他习武, 这般差使也算有个由头, 可惜裴满衣仅要教他学医;若裴满衣是个称职的师父, 那他任劳任怨也便罢了,可惜裴满衣极度藏私。

  郝肆奕入谷一年后,谷中草药不曾识全,煮饭炖汤的手艺倒练得炉火纯青。

  便是如此, 他也一直幻想着裴满衣是有意历练他。而他真正对裴满衣失望, 是在入谷的第三个年头。

  那时候郝肆奕已是十五岁的年纪, 骨骼长开, 不再是白若莲藕的小娃娃, 绝代佳人模样初成。他在医术毒术上有些天赋, 虽说裴满衣对于授艺一事十分抠门,但他见缝插针地学着,在用毒上已颇有小成。

  那天是雪后初晴,郝肆奕清早推开门,鹅白的一片天地亮得他抬手挡了挡,待眼睛适应后将手放下,忽见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牵着一个垂髫少年走近,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裴满衣喜欢未长开的漂亮小少年,这一点郝肆奕早就晓得。譬如当年鹤翎派遭敌对门派下毒,派中七十五中性命垂危,当时正在鹤翎派附近的裴满衣不愿卷入江湖纷争,垂手不管。鹤翎派只有十一岁的小弟子偷偷跑到裴满衣所住屋外跪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裴满衣二话不说立刻赶去救人。便是郝伍少这桩事,也是当年裴满衣见郝肆奕生的可爱才愿意出手救治。

  等裴满衣领着那孩子走近,见郝肆奕站在门口,便随口解释了一句:“这是你太师父故友的孩子,名叫史义。他父亲去了南疆,托我照顾一阵。”

  郝肆奕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扭头进屋去了。

  不出郝肆奕所料,裴满衣对年仅十岁的史义的确是放在心尖上喜欢,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说,每天闲暇时间都用来陪他玩耍,整天怕他冻着渴着饿着。原本他心情好时还会逗弄郝肆奕,自史义入了谷后,郝肆奕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可无,是那一大一小都对他视若无睹;可有,是少了他,那一大一小都将过上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这些也都罢了,更可气的是史义嫌谷中无趣,想要学医打发时间,裴满衣二话不说就捧出了平日藏得极其严实、生怕被郝肆奕偷看了去的典籍任史义挑选。

  这日郝肆奕采完药回来,谷中云深处的湿气入了骨,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打着,形容好不狼狈。

  他存放好药材,又要赶去做饭,路过院子的时候恰见小史义坐在躺椅上看书。厚重的雪白狐裘将小少年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翻书时都要费好大力气将胳膊从狐裘下挣出来,模样好不滑稽。

  郝肆奕想起远在扬州作威作福的郝伍少,会心一笑,缓步走上前:“你在看什么?”

  小史义入谷已有几个月,对郝肆奕这颜如渥丹却又镇日板着脸的小哥哥又喜又畏,听他主动发问,忙受宠若惊地举起手里的书册。却不当心小手一松,将书落到地上。

  郝肆奕低头一看——《太虚本草经》,太虚谷中至高医书。

  是夜,裴满衣和小史义都饿了肚子。

  ——鬼医老裴那做牛做马了三年的独门弟子郝肆奕,离谷出走了。

  裴满衣足足找了十天才在太虚谷外杜氏村中的地藏王菩萨庙里找到了小徒弟。

  郝肆奕身无分文,手里只拿了本从小史义那抢来的《太虚本草经》,这十日来不知是怎么过的,面黄肌瘦,双眼却炯炯有神。

  裴满衣心疼坏了,要将小徒弟带回去,郝肆奕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他走。

  裴满衣虎起脸威胁道:“你不跟我回去,你弟弟的药我便不给了。”

  郝肆奕明显露出犹豫的神色,不一会儿,眼中竟噙起了泪花——裴满衣和他相处三年,从未见他哭过一回。

  实则裴满衣并非不疼小徒弟,只是此人性格十分恶劣,郝肆奕愈是表现的满不在乎,裴满衣便却喜欢欺辱他,想看他哭泣讨饶的模样。

  而如今小徒弟真的要哭了,裴满衣却已心疼的不行,将他搂到怀中连声哄道:“莫哭,莫哭,都是师父的错。跟师父回去,以后师父再也不欺负你了……”

  郝肆奕恶狠狠地将他推开,抬袖抹了把眼睛,闷声道:“谁哭了!”

  裴满衣忙道:“你没哭,你真的没哭!”

  郝肆奕将头一别,恨恨道:“你不教我学医,只让我干活,我不要跟你回去!”

  裴满衣连忙哄道:“你想学什么,回去之后我都教你。《太虚本草经》今晚我就给你讲。”

  郝肆奕道:“你教我怎么治小五的寒毒,我就跟你回去。”

  裴满衣脸色沉了沉。莫说郝伍少的病他治不了,便是治的了,他也绝不会教给郝肆奕——这少年北上学医就是为了他那弟弟,若治好了他弟弟,他恐怕是不屑再在太虚谷呆上片刻了。

  裴满衣打起了哈哈:“伍少的病绝非一两日能治好。这其中关窍,我也说不清楚。你随我回去,我细细教你。”

  郝肆奕瞪着裴满衣,满脸写着不相信,却还是跟他走了。

  史义不久后便要离开,裴满衣倒也没太过不舍,送了他一只珍贵的血蟾蜍,将他送出谷去。

  史义走后,裴满衣的全部注意又放回了小弟子身上。

  “这味药里要加多少麝香?多少桂皮?”郝家小四第十五次配药失败,捧着一碗药渣去找师父。

  裴满衣眼睛也不睁,睡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地打着扇子:“想知道?”

  郝肆奕板着脸:“……”

  裴满衣嘿嘿一笑,慢吞吞道:“哎呀,天气热啦,晚上没人帮我打扇子,睡不安稳哟……”

  “……”

  一碗药渣严严实实地扣在鬼医脸上。

  是夜,郝肆奕还是爬上了裴满衣的床。

  他扇了约半炷香的功夫,手臂酸胀,听裴满衣呼吸静谧悠扬,知他应是睡着了,便没好气地将扇子往地上一丢。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也懒得爬回自己房间去,见裴满衣身侧位置空得很,倒头就睡。

  待郝肆奕睡熟后,裴满衣缓缓睁开眼睛,伸长胳膊将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轻柔地为小弟子扇凉。

  郝肆奕睡的舒服了,喉间轻轻哽了一声,裴满衣打扇的手立刻抖了一抖。

  郝肆奕咂咂嘴,睡颜一如几年前的软糯可爱,人畜无害。裴满衣欢喜的心肝都颤了,低下头亲亲小徒弟的鼻头,小徒弟没反应;又亲亲小徒弟的脸颊,小徒弟还是没反应;再亲亲小徒弟软软的红唇,小徒弟蹙蹙眉,翻了个身。裴满衣不依不饶,色迷迷地凑上去又在小徒弟唇上舔了两口,多想撬开他的唇好好品尝甜津,自知后果将是得不偿失,只得就此止步。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年,郝伍少带着韩轻嗣北上求医,两人平静的日子就此被打破。

  那个时候的郝肆奕已长成了姿容绝世的模样,裴满衣行走江湖许多年,阅人无数,在遇见星宿宫宫主江颜逸之前,着实没见过比自家小弟子更俊俏的男人。然便是见了江颜逸,江颜逸那种那种太过强大的气场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喜欢。

  再过两年,江颜逸身死,郝伍少解了九星七耀的毒,韩轻嗣没了武功,一切也与太虚谷这对师徒再不相干。

  裴满衣对于回不回太虚谷一事并无执念,唯一的执念是怎么将小弟子拐到手——初遇时郝肆奕只有十二岁,裴满衣下不去手。好容易养大了,小弟子对他却越来越不屑。唉,养大的孩子不可靠啊——虽然郝肆奕坚持认为是自己将自己养大并且顺便养了裴满衣六年。

  他在扬州郝家赖着不走,郝大富念着他救治五弟的恩德而将他奉为上宾。郝肆奕倒也不曾认真赶他走,只是鄙夷了一下鬼医脸皮的厚度,也就任他在自己隔间的屋子里住下了。

  这般又过了一年多,京城里的郝贰文发回一封信,说恩师顾丞相病重,想请鬼医前来救人。

  于是郝家小四理完行装,带着师父上路了。

  顾丞相得的却不是什么普通的“病”,既然郝贰文劳动鬼医出手,虽信中语焉不详,二人也能猜到恐怕顾相是被甚么人投了毒。

  到了京城一看,顾相果然只剩一口气在,裴满衣虽尽全力将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老丞相也已全身瘫痪,这辈子再站不起来了。

  敢向当朝丞相下手的绝非凡人,郝肆奕担心哥哥安危,劝他辞官归乡,郝贰文却说什么也不愿意。

  如今郝家五子中,大哥一人留在扬州做生意,娶了两房妻妾,头一胎明年开春就要出生了;二哥入京当了官,也有了自己的抱负;三姐跟在她师父身后到处跑;五弟抛下一切跟着小情儿入山林隐居……

  仅有自己,茫然不知归宿何方。

  郝肆奕正伤感间,裴满衣适时涎着脸凑了上来:“我想起身上还有一只能解百毒的血蟾蜍,你二哥他……”

  郝肆奕睨了他一眼。

  裴满衣理理衣服,装模作样道:“哎呀呀,天气冷了,晚上也没个暖床的……”

  “啪!”一扇子敲在鬼医脑袋上,郝肆奕扭头就走。

  裴满衣垂头丧气地叹了几声,忙拔腿跟了上去。

  是夜,郝肆奕躺在被鬼医捂暖的被窝里,看着鬼医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在冰冷的木板上铺床打地铺,突然轻声唤道:“师父……”

  裴满衣全身一僵,不敢置信地转头过:“你叫我什么?”

  这时候郝肆奕已收起了瞬间的温柔,冷着脸面无表情道:“裴满衣,你为什么不再收一个弟子?”

  裴满衣摊了摊手,老气横秋地叹道:“不成呐,不成呐!师门祖训,每人一生只能收一个徒弟,不管好坏,这辈子都认啦!”事实上,师门从来没有这样的祖训,裴满衣的太师父就收了两个徒弟。

  郝肆奕一时糊涂,没能拆穿他的谎言,怔忡地问道:“……是吗?”

  裴满衣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不肯随我回去继承衣钵,我又无子嗣,便只能赖着你替我养老了。”

  郝肆奕微微蹙眉,半晌不语。

  过了一会儿,郝肆奕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小了。”

  裴满衣怔了半晌,莫名道:“什么?”

  郝肆奕平静地问道:“裴满衣,你为什么喜欢我?”

  裴满衣又怔了一会儿,竟红了老脸,嗫嚅道:“这……这……我……”

  郝肆奕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

  “你的血蟾蜍留下给二哥。回去的时候绕下路,我想去看看小五。”他顿了一会儿,又道:“扬州郝家还缺个聘用医师,你的衣钵没人继承了。每月领的月钱,尚够你……够我们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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