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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心诀

魔幻志 蜀客 10564 2021-03-30 09:47

  作者:乐小妮

  1

  那骨笛长二尺四寸,以鹫翅骨制成,打磨粗砺,颜色淡金,音色低回。此时,我正捧着它站在一位绝世丽人身旁。

  “现在,只差夫人三滴血。”

  那美人,随手把我发髻上插着的鎏金点翠镶宝簪一抽,便在自己纤纤玉指上划了一道殷红的口子。

  一滴、两滴、三滴,鲜血从她指尖稳稳妥妥落到笛身。簪子,也稳稳妥妥回到我发髻,只是颤了两颤,算是向美人致敬。

  我看着眼前这位行动果决、美得骇人的女子,暗自吐槽她的夫君也真无欲无求,居然能从新婚之夜开始,对她一碰不碰,把她一丢九年,自己跑去禅云寺里出家做了和尚。

  我心念一动,忍不住对着眼前的女子多问了句:

  “夫人没一言半语骗我吧?骗我,便要付出代价。那时偷心不成,夫人可要丢了别的东西。”

  女子一声冷笑,抬眼望向窗外。正是盛夏之夜,窗外园子中满池白荷。水色澄透,荷香幽淡,极好的景致,她却忽现恨恨之意。良久,哑声说:“如若不成,什么东西丢不得?就让我到深山里做一辈子姑子,青灯古佛,总好过在这偌大的状元府里孤苦一生。”

  2

  行走江湖,人人需要一门活计。我的活计是偷心。

  不,你别误会。我可不是一只利爪伸出去在人胸口开个血色大洞,食人心肝永葆青春的妖精女鬼。

  我只是名偷心的小贼,抢的,是月老的生意。

  那姻缘簿上的有情人,到我这儿,一根前世命定的红线可就未必做得了准。只要那本该求不得所爱的痴男怨女,愿意在我的骨笛上滴下三滴鲜血,我又能得到三滴他朝思暮想之人的鲜血,也涂抹在笛子上,一旦吹起偷心诀,本是无缘无份的两个人就会生死痴缠,永不分离。

  这次,我是替天下第一美人的卓夫人去偷他夫君的心。

  事情要从九年前说起。

  那时,卓夫人还待字闺中,尚是甄家的女儿。京城的甄氏双姝名动天下,姐姐名叫玉芙,妹妹唤作玉茹。姊妹俩一个温柔恬静,一个明艳照人。和她们的美貌一样四方闻名的还有一身绝技,姐姐的琴声幽愁暗恨最为动人,妹妹的舞姿则可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甄家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可惜到两位姐妹的父亲这辈,家道中落。甄父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女儿的婚事重振家业。

  那时,因为兵燹连年,朝中损失大批良将。国君一道圣旨,武考天下。经过数月角逐,比武场上胳膊腿乱飞,剩下一位四肢俱全,连头发都没乱的勇士,当之无愧地成为武状元,名卓允,字予之。

  卓允年方二十,年轻有为,眉梢处微微一动,尽显风流之色,更兼一身武功已臻化境,简直是色艺双绝。白皙通侯最少年,不仅女人们一见倾心再见恨不得献身,偌大一个国家都为之倾倒,皇宫专为新状元摆开七七四十九天的流水宴,闺秀名媛们都各献奇技,甄家姐妹为了父亲的心愿更是悉心准备,只为独占鳌头。

  那时,也是同样的流火七月,白荷盛开。

  玉茹要跳的,是荷上舞。传说赵飞燕能于掌上起舞,可荷花又不是霸王莲,比手掌要轻薄的多,也脆弱的多。

  玉芙曾苦苦劝过玉茹不要冒这样的风险,可玉茹素来骄傲自负,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是激起她挑战的欲望。

  是夜,荷叶青水色,明月白玉盘,烟波恍惚之间,玉芙的琴弦拨响,玉茹着了白縠衫子,足踏玲珑荷瓣,在天地空明间独自起舞。白帛垂髥,凌波散花,罗袜不沾半点尘埃。好似半是婵娟,半是佛陀,众人一时全都怔怔的看痴了。

  谁料,在一曲将毕时,那大朵荷花突然支撑不住,玉山倾颓般一颗花头掉落下来,玉茹这遗世独立的仙子登时要跌落进水晶宫里去。

  玉芙一声惊呼,撇下瑶琴便要冲上去相救,正在这时,一抹红色的身影嗖然离席,一手拉住向池中奔去的玉芙,又轻轻一跃,接过将要滑落水中的玉茹,带着她平稳落地。

  故事中的英雄多是白衣飘飘,但卓允刚当上武状元,穿的,是一身红衣。

  彼时,大红兜鍪衬着儿郎的面容分外神采飞扬,他搂住惊鸿仙子的腰肢,放佛从云彩间降落人世,众人早忘记了玉茹的失误,只剩一片叫好。

  玉茹一向骄傲的心,在那一瞬间也不可救药地沉沦下去。

  谁知,卓允的第一句话却是对着玉芙说的,他说:“傻瓜,你又不懂轻功,冲过去也是掉进水里,又有什么用?”说完露齿一笑。

  3

  故事峰回路转。卓允像随便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一样对玉芙一见钟情。并且莽莽撞撞的在认识玉芙后的第一个月就向甄父提出了娶玉芙为妻的请求。本就有攀龙附凤之愿的甄家自然一口应承。亲事就这样定下来。

  至于玉茹,听说她在玉芙出嫁那天暴毙于家中。更蹊跷的便是,新婚第二天,卓允的性情大变,他本是个阳光的少年,自那以后朝着沉默抑郁的方向发展,终于几个月后上了禅云寺,剃度出家。

  坊间各种传言,不过凡是见过玉茹那晚荷上舞的人都深信。卓允心中爱的本该是玉茹。流传的剧本泼天狗血。大意是说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如何不敢正视一个过于光芒四射的少女,为了逃避自己内心的真情,维护男性自尊假装爱上了少女的姐姐。结果在他新婚那天个性强烈的少女不忿自杀,这个少年也就随之崩溃了。总之这个故事在京城流传极广,很多皇亲贵戚的娇悍子女都曾为这场悲剧潸然落泪。

  真相究竟如何,也许是为了妹妹的清誉着想,卓夫人对卓允与她定亲后玉茹的态度讳莫如深,我也便不好更多打探。况且,大概独居之人极少见客,卓夫人给我的感觉几乎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我竟有几分怕她,更是问也不敢多问。直到我带着疑问,来到了禅云寺,见到了卓允。

  我看见了卓允,现在法号修白。

  陈旧的红墙上,呈现出几许剥落的痕迹,只消轻轻一碰,就可以碰碎大片瓦解的墙面。紧靠着墙的是一颗菩提树,硕大无比,苍翠的叶子密密层层,落下一地阴凉。

  那个曾经扛刀持枪英武神勇的武状元,此刻正在那片阴凉里闲扫尘土。谁能想到几年前他曾那般风光无限?

  “修白……”我走近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我,只消一眼,我便确信,卓夫人要我找的人就是他,即便一身缁衣也遮盖不住满身飘逸,这样的男人,有几个女子能抗拒。

  “是她叫你来的?”他看着我,好似云淡风轻。

  我心下一惊,他原来一直在等我,确切地说,他一直在等她。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放下。

  他说:“贫僧如今四大皆空,姑娘从何处来就往何处回吧。”

  “你若真的四大皆空,又怎知是她叫我来?”我反问。

  他一时无语,目光落定在我的骨笛上。

  他说:“如没猜错,施主是九岭山穆法大师的弟子。世人传说会使偷心术法的穆语?”

  我大吃一惊,噗的一笑,“修白大师不枉多年修炼,道行果然高深。都可以兼职去算命了。”

  他不理我的调侃,不徐不疾地道:“穆法大师和本寺住持时有来往,贫僧见施主手中的骨笛和大师所描述的如出一辙,故而作此猜测。想来贫僧是猜对了。穆姑娘不远千里到禅云寺找贫僧,定是受人所托,普天之下,能做此托付的,除了她,还有谁呢……”依旧那副谦恭的姿态,但字里行间渐□□人的锋芒。

  这个男人,不止英俊勇武,而且聪慧有教养,更兼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甄氏姐妹会为他倾心不已,甚至闹出人命官司来。

  他既然对我知根知底,我就不由得犯起了愁,骗他把血给我已然是行不通了。打我又打不过,正愁得昏天黑地。他却突然对我伸出手来。他说,他从不相信偷心诀可以左右他的心意,为了证明,愿意一试。

  这个人果然骄傲,我几乎可以想见玉茹对他的痴迷。那该是对世上另一个自己的着迷吧。

  谁知,就在他将要把手指划破的一瞬间,修白却突然犹豫了起来。他冲我微微一笑说:“我的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血。姑娘可曾遇到过这种情况?”

  4

  那年,卓允初入江湖,不谙规矩,一次替人强出头时被十余人围追。身负重伤之际他听到了一阵琴声。弦音过处,春风带暖,林花初成,万物祥和。那时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不知是不是为了最后一次留住人生中的美好,他奋力循着琴声的源头爬了过去。见到一位素衣女子正端坐在一株桃花下抚琴。被碧桃花筛落的明媚阳光在她裙裾上光影流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不再是一个亡命天涯的游子,仿佛回到了儿时,母亲坐在绿茵之上,含笑看着咿呀学语的他缓缓爬来。

  他对着素衣女子说了一句平素倔强的自己决不会说的话,他说:“救我。”说得那么自然,就像是对着平生唯一可敞开心田依赖信任的人说的。

  素衣女子救下了他。可他失血过多,医生用古法验血后,那女子的血液恰好与他的匹配。她略一思索,就把自己的血给了他,换他一条性命。

  卓允记得他半睡半醒之际,听到医生对那女子说:“小姐用自己的血救他,男女血液交融……这种纠缠不清的事……”那女子轻声打断了医生欲言又止的暗示,道:“既然也来不及另找他人,救人一命何须想那么多。清者自清吧。”医生再次回答时语气中便更带上几分敬重之意,一再保证绝不会乱说。

  卓允还记得她温暖的血液流过自己的身体,他嘴边挂着一丝微笑,就这样昏睡过去。

  那时卓允便明白了,“意中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听得又惊又乱。满心迷惑不解道:“那会抚琴的女子,岂不正是卓夫人?原来你早就见过他,难怪荷上舞那晚,你竟不曾对那般惊艳的妹妹心动。可你既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又为什么,为什么把她丢在状元府里九年弃置不顾?”

  那些坊间传言一时袭上心头,然而让我背脊突然一阵冒寒发凉的,却是另一个想法。难道,难道……

  卓允愣了一愣,苦笑说:“她,果然多疑善妒,深不可测。你替她偷心,她竟然连你也瞒着。”

  卓允用手指攥紧衣衫,指节握得发白,似乎在回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良久,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与玉芙成亲那天早上,屋外的梅子树上落着一只乌鸦。我生怕它叫出来,悄悄爬上树去,一把把它抱住,掐着它的喉咙和嘴,让它发不出声音。那只乌鸦挣动的一身毛乱乍乍的,用眼睛使劲儿瞪我,我把它丢给小厮,让他带着乌鸦远远的跑上百里地再放生,今天也不许他回府里来。然后堵上耳朵就冲回屋里去了。想着我终于没听见乌鸦的叫声,心里边好生得意。”

  我万万没想到卓允讲的竟是这样不相干的事情,但想着他年少顽皮的样子,不仅笑了起来。又寻思,他对卓夫人果然是一往情深。不料卓允再次张嘴,说的,却是一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我哪里知道,我做的这些,都是枉费。那时,我的玉芙,便已经死了。在她新婚的头天晚上,孤伶伶的死在自己的闺房中。身下淌着一大滩血。”卓允的身子颤抖起来,他转头看我,突然问:“那种死法,应该很疼吧?”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那,那和你成亲的,难道是……”

  “是她。”卓允回答我。

  我惊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的是玉芙!死的果然是玉芙!我眼前浮现出卓夫人美艳孤傲的脸庞,和那一池幽寂的白荷,一天清冷的月光。那怎么可能是玉芙?我真傻,人们都真傻。因为得不到情郎而在姐姐新婚那日自尽的,怎么可能是明知只有千分之一成功的可能,也要在荷花上翩翩起舞的二小姐甄玉茹呢?

  “……那,那玉芙为什么要寻死?”我艰难地问。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5

  新婚那晚,卓允挑起新娘喜帕的一瞬间,案上那两支红烛,突然,同时落下两滴血泪。烛光一暗。卓允挑帕子的手也轻轻一抖,刚被掀开的盖头便又落了下去。他心惊胆战地转身,把烛心铰了一铰。

  “玉芙……我刚才好象喝醉了,看花了眼……”卓允喃喃说道。转身又欲挑开囍帕。

  谁知,盖头已经被新娘一把揭开。新人美艳不可方物,看着他,脸上却带着一点儿怜悯和鄙夷的悲戚。那双凤目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没有看错,卓允,我是甄玉茹。”

  “玉芙呢?”他眼底的三分酒意瞬间清醒。

  “玉芙不会回来了,她死了。”

  卓允愣在了当地。

  他快马扬鞭赶到了甄家,看到了在后院悄悄哭成一团又都不敢张扬的甄家众人。玉芙的尸体全身发黑,身下淌着的血水亦是黑色的。那副场景,他只看了一眼就几乎昏厥过去。

  玉芙的贴身丫鬟着指着地上摔碎成两截的瑶琴,泣不成声地说:“是那琴,是那琴,二小姐送来的!”之后就被甄父一声暴喝制止住了。

  卓允走过去,用小刀在琴弦上刮了刮,刀刃上沾着一点儿粉尘,他嗅了嗅,认出来,那是最毒的□□,即使只是皮肤上沾了一点儿,也足以要人性命。

  他把刀丢在地上,全身僵硬,又好像一直在发抖。甄老爷似乎领着全家人在他身后跪着叩首,好像是在求他念在玉芙的情分上,放过甄氏一门,不要把这些事情说出去。他轻飘飘地走出甄家。那之后他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把魂魄都丢了一半。

  有时,他会看着出现在他眼前的玉茹,恶狠狠地苦笑着说:“凶手,你们就把一个凶手嫁进了我家。”有时,他又会自言自语地说:“我干嘛要护着你?我干嘛不把你交出去?我不欠甄家!我不欠甄家!”他咆哮起来像一只受伤了的,刚刚长成的小老虎,仿佛下一个举动不会是吃人,而是趴下去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那时,甄玉茹就把一双狭长的凤目更眯起一些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打量着他。“卓公子是想让我自杀以谢天下吧?我这个人,偏偏不肯轻易让人如愿。”她看着他,她身量本就很高,云鬓雾鬟更是梳得飞扬跋扈,“我要让你自己选,是看杀了你最爱的人的凶手逍遥法外畅快一些,还是看你最爱的人家破人亡畅快一些?”

  卓允从未见过这样犀利而恶毒的女子。他知道无论哪一种选择,皆会让他此生都丧失再爱玉芙的资格。所以,他面对她抛来的难题,最终选择了逃避。

  他在玉芙的坟前跪了整整一夜。坟前山花团簇,一如玉芙生前喜欢的素雅,放上一把雕花瑶琴。卓允对着坟,引箫长歌,空寂的林子里,传唱着令人抽心揪魂的悲鸣。那之后,他去了禅云寺,出家为僧。

  6

  “公子真的要把血滴上去么?”我看着卓允割开的手指,突然想要拦下他来。卓允身上有两个人的血液,加上之前玉茹滴进去的,是三个人的血液。我也不知道当我吹起偷心诀,骨笛会如何选择,万一它选择了卓允和玉茹呢?

  卓允没有回答我,只有他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在骨笛上,就像是眼泪。我突然想,也许,卓允并不是自信他的感情不会动摇,而是期待有人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红玫瑰和白玫瑰,是不是最后决定放弃的那个,都会变成心魔?如果有人能因为爱你,佛挡杀佛,是不是除了厌恶和恐惧,总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儿,悸动?

  鲜血入骨,尘封在骨笛深处甄玉茹的血也渐渐唤醒。它们行走得很慢,很慢,就像隔着天涯。

  将骨笛放至唇边,偷心诀的旋律被我拉长了两个半拍。空山悠远,笛声惊起林子深处的一群雀鸟。指尖触摸的地方,终于还是看见两人的血色开始蔓延,枝枝桠桠,伸向彼此的方向。

  我们第一次,听到玉茹的心声。

  那一日,卓允于千钧一发之时把将要跌落的她救下。她后来跟玉芙说,那个人,就像一匹枣红色的奔马,一下子就把她空无一人的琉璃梦打碎了。

  在那以前,她自顾自的骄傲着,她并不怕输,任何一个喜欢险中求胜的人都没打算全身而退,若是自己逞强反受其害,那也只有认了,谁叫活该如此?但自那之后,她开始在意起另一个人。那算不算是爱呢?或许最初,她竟是有点恼恨的。

  甄父曾设宴款待卓允,多谢他救了自己的女儿。彼时玉茹边向他敬酒,边讽刺道:“难为我们诸女子苦练多时,谁知谁的风头也不及状元郎,真是枉费了心机。”卓允正听得多少不自在,玉芙在一旁拉过玉茹,轻轻点着她的额头笑道:“我们这几日吃得苦,哪里比得上卓公子多年经风宿雨练下的功夫?你还不快拜师傅?好叫卓公子指点你一二。”

  谁知,那日席间,她嫌弃酒宴噪杂,离席而去,正看到卓允独自立在栏杆一旁,夕阳将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心上突然就冒出:“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句子来。因为相似的孤独,她多少带了点儿温柔的惆怅,静静看了卓允一会儿,刚欲转身离去,就听到卓允说:“二小姐请留步。”

  她惊愕,看到卓允大步朝她走来。少年人的拳头握的很紧,他对她说:“二小姐,你真以为我借着你的失误要自己出风头?”玉茹有心捉弄,便认认真真地点头“嗯”了一声。卓允沉着脸站了一会儿,咕哝出一句:“好心没好报。”恨恨地调头离去。少女却在他身后发出欢快的笑声,看着他将要走远时,也搁下一句:“我骗你的。”就转身轻快地逃了。

  她和卓允的关系,再亲密也不过是几个这样的黄昏。甄玉茹喜欢戏弄卓允,看着狼崽一样的小动物冲她愤怒的嚎叫,却又不忍心真的咬伤她。她从这种隐忍之中,多少感到一丝甜蜜。

  7

  一切的转折从玉芙的未婚夫出现开始。那是玉芙自小定下的亲事。男方家境败落,多年未曾联系,甄家以为这事儿已了,谁知他却在玉芙已经与卓允定下婚期时突然出现,并扬言如果甄家不能履行婚约,便要连新科状元一起告到官府去。玉芙说,既然是先许了他家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即是不威胁,自己也是该跟他的。卓公子通情达理的人,必会谅解。甄父自然气结。谁知此时玉茹站出来说,甄家有两个女儿,一样花容月貌。一个嫁了别人,还有另一个。

  玉芙大吃一惊,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心高气傲,岂肯嫁与这样一个人。玉茹咬牙笑道,那人要娶的,不过是甄家美貌的小姐。岂会在乎是叫玉芙还是叫玉茹。他若肯,自己嫁不嫁总要等玉芙嫁了后再说。如果他不肯,那恐怕就另有隐情。朝中眼红卓允骤然新宠的,妒恨甄家攀上这门亲事的,多不胜数。总要先试他一试。

  玉芙低下了头,说:“你素来聪明心细,说得总是有理。只是不要拿自己的前途来换我的前途。你不要忘了,我是姐姐。”

  玉芙大喜的头天,正是大风飞扬。

  玉茹抱了新得来的琴拍响了玉芙的门。她鸦色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但却抑制不住满面的喜气。笑吟吟地拉着玉芙看那琴,落霞式,裂冰纹,琴弦拨动时恍惚如铎铃轻响,又似玉磬敲击。

  玉芙忙着要帮她捋好头发,她却不肯,头发散乱在肩上,有别样风情。她眯着眼睛含笑问玉芙:“姐姐,你说我这样好不好看。”

  玉芙正色道:“不要这样打扮自己。”

  玉茹冷笑一声说:“就知道你会这样讲。”她亲自对着菱花镜重新整好装束。转身对玉芙道:“我今日与父亲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与玉芙定下娃娃亲的那个男人,本与甄父说好另娶玉茹为妻。谁知玉芙婚期将至,他却突然改口。声称甄父与玉茹威逼诱骗于他,他无奈才答应另娶玉茹。如今突然悟了过来,一定要与玉芙成亲。玉茹早与父亲定下计谋,打定主意要告他是冒认他人。那日午间,主审此案的官员见到被风吹乱了长发的玉茹,她神情憔悴,含羞带怯,面上似有盈盈泪光,一头秀发铺于肩上,光鉴照人。那日审案,不仅坐实了玉芙的未婚夫婿是假冒,更揪出实为与甄家敌对的人家主谋。正是一箭双雕。

  “姐姐,你明日便可放心嫁了。那男人竟妄图让你下嫁于他。今日挨了一百板子,不死是不成了。”话音刚落,便觉面上一下火辣的疼痛,玉茹没有抬头,就落下眼泪来。

  玉芙看着她,又看了看刚刚打在她面颊上的自己的手,苦笑道:“你以前只是争强好胜,何时变得,变得这般伤天害理?”

  玉茹咬紧嘴唇,却控制不住眼泪拼命掉下来,满心只有一句话“我还不是为了你?我还不是为了你?”她磨了磨牙齿,狞笑道:“我时时记得,我们只是京城小吏的女儿。得了个弹琴跳舞供人取乐的差事,便欢天喜地指望能以此出人头地。如此屈辱半生,岂能稍微碰到些赏心悦事就又因为一个贱人毁于一旦?”

  玉芙轻叹道:“你实在太过好胜,那日为卓允举宴,多少名流贵戚的女儿不也在其中献舞?”

  玉茹冷笑道:“她们算什么?她们哪里知道舞技于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拿我毕生所学去与他人一时玩笑相提并论。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耻辱?”

  玉芙半响沉默,突然又问:“你那日从荷花上跌落,难道也是,也是算计好的?”

  玉茹点头。

  玉芙走上前来,轻轻抚摸着玉茹的脸颊,柔声道:“你可知道我与卓公子本就相识?我曾经救过他一次。好妹妹,人生在世,祸福相报。不是什么事都是靠出奇制胜的心机…”

  玉茹脸色变得惨白,怒极反笑:“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费尽心思,是为了引起卓允注意,让卓允喜欢上我?结果竟只是枉费心机?”

  她胸口起伏不定,在接近崩溃的边缘时维持着最后一丝平静,问道:“难道,从你和卓允定亲以来,你一直觉得,我嫉妒你?”

  玉芙转过身去不看她,指尖在玉茹送她的琴上停了很久。低声说:“你现在恨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意。”

  8

  偷心决一旦奏响,鲜血的主人和吹奏者都会被深陷其中的感情所感染,不能自拔。我能够感受到玉茹的委屈不甘,这种委屈与不甘,甚至深深地压倒了她对卓允的爱意。我明白,这种痛苦来自于她对玉芙的依恋与敬慕。被自己深爱的亲人误解与不屑,是世上最伤人的事情。也许,这就是她对自己的亲姐姐玉芙下手的原因?

  但是此时,另一种心情突然浮上我的心头。那是以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那种感情,既温暖,又顽强的近乎冷酷。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甄玉芙,这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个甄玉芙了。

  甄玉芙记事很早,她人生的第一次记忆,是甄氏被抄家。她忘不了那几年的惊恐和流离,忘不了父母的小心翼翼,忘不了自己年幼的口中无意中说出什么忌讳的话时被母亲一把紧紧盖住嘴巴时近乎窒息的感受。

  从那时起,一直到她亲眼看着家族又渐渐少有起色,她逐渐明白了她的某种使命,她要不惜一切,护得家族的周全。不能让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人去涉险。

  那一天,玉茹摔门而去之后。她掏出了自己一直珍藏的一个小瓶。那是年幼时母亲就为家中每一个人备下的□□。

  她知道玉茹那颗躁动的心必须冷静下来,否则以她的美丽、聪慧、果决,以及她的孤僻、高傲、疯狂,她会把甄家拉向一条不归路。而唯有一事可以让玉茹那颗坚强又躁动的心冷静下来,就是自己去死,让玉茹代替自己嫁给卓允。可她知道,以玉茹的性子,绝不会老老实实的在自己自杀之后代她嫁人。她不得不算计自己心爱的小妹妹一次。她要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像被妹妹毒杀。她知道玉茹比甄家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此刻他们陷入的权利斗争是多么激烈,以她争强好胜的脾气,宁愿从此以后硬着头皮扮演玉芙的角色,也绝不肯在此时让甄家的把柄落入政敌手中。她给父亲留下遗书,命丫鬟送去。书信中交代清利害关系,以及自己身后要父亲做的事情。丫鬟故意对卓允透露出二小姐送来瑶琴,甄父带着一门老幼跪求卓允放过甄家一马,都是玉芙安排的好戏。

  对于卓允,玉芙有把握,他不会向官府告发这件事。不仅因为她知道卓允的为人以及对她一家的情谊。她更凭着女人的直觉认定,卓允对玉茹,总是有那么一两丝的,不舍吧。

  瞒着卓允是因为,玉芙是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她愿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永远是初见时那个温柔磊落坦诚相见的女子,而不是这个会用心机,以对自己的狠断去逼人就范的女子。

  她把□□撒在琴弦上,把瑶琴一摔两半,服毒自尽。

  9

  我从未想过,这个故事是这样结束。或者不如说,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始。卓允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完整的真相,他会怎么样?他的心会动摇吗?他的心曾经动摇过吗?

  骨笛上,两个人的鲜血已经逐渐分为三个人,奇妙的是,甄玉茹的血迹,慢慢的避开那两个人,渐渐回溯而去。甄玉芙的血,停下犹疑着,最后抵不过卓允血液的纠缠,缓缓融为一体。

  “她既然费劲心思要我来,又为何最后会避开你?”我不解地问道。

  卓允微微一笑,他想起在夕阳下红阑外的少女。她总是故意惹人生气,又总是在末尾笑吟吟地辩白,我是骗你的,那些让你生气的话都是骗你的。

  他低声说:“她不甘心。可是又说不出口。所以,她让你来代她说。”

  是的,甄玉茹毕竟害死了人,甚至甄玉芙也可以说是被她逼死的。以她的脾气,她永远无法对卓允说,我是无辜的,我怎么可能杀死玉芙?可她时时刻刻都在不甘心,我怎么可能杀死玉芙?我怎么可能杀死玉芙?她一定要让卓允知道真相。她不能忍受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会以为,她竟能杀死玉芙。

  我只是担心,事情已毕,甄玉茹心愿已了,以她的脾气,究竟会怎么做。卓允轻声道:“我在此修行,一则修去心中执念,二则为她长跪于佛门,求佛祖免她的罪过。只是,她大概不稀罕吧。像她这样的人,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才是对她最好的方式。”

  数日后,我赶回状元府。偌大的状元府,竟无半点人烟。没有人知道天下第一美人卓夫人的去向。我听人说,天鹅和大象,这两种极优美和极富力量的东西,将死的时候,都会远离同伴,独自去寻一个荒山野水间的好去处。卓夫人这种女子,或者也是如此吧。只剩那些白荷,在无人的庭院深处依然盛放。风起时,带着莽然的野性和仙气,自由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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