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顺妃死在镜画阁的时候四公主还很小, 在她仅有的记忆里, 她的母妃柳眉如烟, 面有朝霞映雪, 有着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随意吟吟哼哼的词曲, 也是难得的音韵。
听到郑皇后的那一声“卫顺妃”, 她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直到身边的定王有了动作,她才紧抓着身侧的裙襦一步一顿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她的记忆确实不大清晰了, 只隐隐约约有个大概的影子。
但眼前的人和她在曲州见过的那些田间劳作的农妇并没有什么相差,甚至于要更加沧桑些,和宫中嫔妃世家门族小姐找不到丁点儿的相似。
她皱了皱眉头, “不可能”三个字便要脱口而出, 然而她的亲兄长定王却是陡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瞳孔紧缩, 眉间震然惊诧, 满面尽是不可思议。
四公主直觉不好, 口中的话骤然吞咽了回去, 默然沉寂。
“母、母妃?!!”
定王险些跌坐在地, 全然失了平日的内敛沉算, 声色不露。
四公主赶忙上前搀扶住他,惶惶轻唤道:“皇兄?”
定王拨开她的手,再一次上前。
卫氏怔怔地瞧着面前这个气质风度俱是上佳, 轮廓分明, 眉目疏朗的男子,她的眼眶里隐隐泛出了水光,双唇嗫嚅着,当她被人强制带回京都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的,但她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她就这么愣然瞧了片刻,直到窗外的风雪声惊醒她,才别过了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已经没有资格担起这一声母妃,也没有资格用这种母亲的眼神瞧他了。
昭元帝回了上首座椅,冷眼瞧着殿前之人,目光愈见冷凝,好比严霜冰刃般骇人。
他摆手叫还想与卫氏说什么的定王退至一边,定王这个时候心神大震,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昭元帝双眼一眯,“怎么,还要朕亲自过去搀你?”
四公主忙拉了拉定王的袖子,定王听见这话也暂缓了心神,面容一肃,沉眉敛目与昭元帝告罪。
昭元帝现下根本不耐多理会他,见他恭谨地与四公主退至一边,便撇过了眼,如刀在跪着的卫氏身上凌迟。
“卫氏,好一个卫氏,不愧是阆陵卫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
他冷笑着,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手掌紧扣,棱角硌得有些发疼也不甚在意。
诈死逃宫,抛家弃族,把所有人都玩得团团转,真是不得了的本事。到底是阆陵卫家堆给资源培养出来的东西,行事恶心起人来和那一家子比起来也不逞多让,甚至更胜一筹。
卫氏眉心直跳,她方才还惊慌不定浑身发颤,事到临头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到了这个地步,那位姓裴的大人肯定把所有事情都查清了,已经由不得她犟着不认了。
不装疯卖傻,摈弃浑浑噩噩作态的卫顺妃俨然换了一个人。
她跪着,在东巷好吃好喝养的丰盈了不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镇静地叩首回声,“妾身卫氏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多年不见,您二位还是一如往昔。”
一个威严甚重,一个端庄大方,和多年前一样,他们高坐上首,她下方叩拜,只是他们保养得宜变化不大,最多也就眼角稍显了些纹路,而她却尘风满面,髻发如霜。
“你倒是认的利索。”昭元帝呵了一声,话中含有讥讽。
卫氏扯扯嘴角,回道:“事已至此,认或是不认已然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
她这样说话无外乎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这心里倒是清楚。”昭元帝嫌恶地偏了偏头,接过张公公递过来的茶水,掀着盖子轻拨了拨,呷了一口,也不多言废话,直接沉声道:“既然如此,说吧,想怎么死。”
卫氏默然,一息过后再一次行了叩拜大,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妾身该怎么死全凭圣上恩赐。”
天家皇权,生杀予夺,哪里又能叫别人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这么活着,其实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昭元帝砰地一声放下杯子,冷道:“恩赐?如今你这身骨头架子倒是端的正了,当年做出那些事的时候却是不见有这样的觉悟。”
他抬了抬下巴,“只是,卫氏,你是不是忘了,你早就死在了镜画阁的那一场大火里,和那百种画作一同化为灰烬。这难道不是你早早给自己安排好了的结局?如此,哪里又须得朕做什么恩赐?”
他言语缓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叫人心惊。
定王睁大了眼,扑通一声跪下,“父皇!!”
昭元帝嗤笑一声,“怎么,陆珏,你要给这个女人求情?”
定王其实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死去的母妃突然活了过来,突然出现,父皇突然震怒……这一切完全没有预兆,让他措手不及。
观父皇现在的脸色,多年的经验和理智告诉他当前最好是不问缘由保持沉默,但是、但是……
顶着上头威严的视线,陆珏紧抿着泛白的双唇开了口,“父皇,还请父皇饶她一命。”
昭元帝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最近崭露头角的儿子,拨着茶盖儿慢问道:“你可知道她做了什么?”
陆珏垂目未语,昭元帝又自己道:“朕估量着你是不知道的。”
坐在椅子上身穿龙袍的男人半倚着,目光幽幽,他素来严肃威严,少有这样的时候,“卫氏,你来告诉你的好儿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手边便是裴郅呈上的奏折,内中缘由记得一清二楚,只需要丢给陆珏一瞧,卫氏到底做了什么一目了然,但他却偏偏置之不理,非是要卫氏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昭元帝也是个性子恶劣的人,只是做了多年皇帝身不由己,他早收敛许多。
“跟你儿子还有女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不忠君夫,不孝族父,抛儿弃女,寡廉鲜耻,不知所谓的。”
卫氏埋着头半天都没说话。
莫说帝王就是个普通人在面对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都少有耐性,昭元帝抬手拂落茶盏,哐当的瓷器碎裂声吓了卫氏一跳。
他厉声道:“说!”
卫氏猛然抬头,浑浊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她竟是慢慢地站起了身来,口中逸出讽笑,无论怎么压着嗓子她的声音依旧悦耳动听。
她还是没有说话,昭元帝冷睨着她,“怎么,说不出口来?”
卫氏又讽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没什么说不出口的,做都做得出来,我还怕说道个一两句吗。”
反正都要死了,还管什么东西南北风?
卫氏与昭元帝对峙,裴郅束手立在左侧看戏,眼尾微扬,他暗自理了理袖摆,指尖顺着袖边儿绣纹划过,就在这个时候,又听得卫氏出了声儿。
“我不过是为自己活了一次,纵然如今下场凄凉,我也并不后悔从这个皇宫走出去。”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幂篱,目光穿透轻晃着的幂纱,仿若看见了当初那个立在卫家门庭听着长辈训|诫的自己。
门第荣耀,卫氏荣光,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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