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文渊馆。
如今快近年关, 庆云国的官员们自然也到了休沐的时间。陆起淮如今一身常服坐在椅子上, 而他的对面却是一身青衣的陆步侯…两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摊着一张纸, 上头所写的便是当日柳长席所说的那十余个人以及他们对应的官职。
这会陆步侯一手握着茶盏, 一面是道:“若不是柳长席, 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些人竟然也参与了贪墨。”
这纸上的人大多都是朝中要臣, 有不少年岁都已经不小了还深受赵准信任, 这些人平日看起来皆是一副清廉的模样,就如这纸张上头的这位户部尚书,平日连同僚的宴席也从来不曾参加, 就连自己的寿宴也只是简简单单摆上几桌。
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所谓清廉的要臣,却是这十数人中贪墨最厉害的。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 神色不改, 他只是握过一侧的茶盏用了一口,而后才淡淡说道:“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清白的?”
陆步侯听得这话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也是, 这世上但凡任要职者, 又有多少能真得做到光明磊落?他想到这便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 而后是重新握过一侧的朱笔对着桌上的纸张圈点起来:“这其中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都是要职, 若是能在这两个地方安插上属于我们的人, 以后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若是其余几个官职想要安插进他们的人倒不是很难。
可这六部尚书向来是朝中要职,就连赵准也得细细斟酌再安排人选,因此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要么是赵准信任之人, 要么是实在挑不出半点错处的能人…比如现下任职吏部尚书的沈西风, 还有兵部尚书霍龙亭。
陆起淮听他此话却也是细细斟酌了一番,眼看着纸张上头被陆步侯所圈出来的几个名字,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开口说道:“这两个位置能安插进去我们的人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只需要让处在这个位置的人坐到公正就可以了。”
他此次引到赵盱探查柳长席,继而拉下这一众官员,并非是要把朝堂中的人尽数换成他的人。
他只是想好好清洗下这个朝堂,让处在这些位置的人能做到敢说、敢做,那就足够了…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听命于他,这并不重要。
陆步侯知他所言倒是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接触的越多,他便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胸襟广阔…说到底他也是那人的血脉,纵然两人性子不同,可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却是抹不掉的。
他想到这,眼中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当日想跟随陆起淮,一来是因为陆家,二来也是不想虚度这短暂的一生,而如今…他对这个年轻人却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敬服。
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终将有一日会坐上那个位置,引领着他们开辟一个新的盛世。陆步侯思及此,素来清平的思绪竟也露出了几许少见的激动,而后他是收敛了心神继续与陆起淮说道起旁的事体。
而就在两人说话间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陆起淮的身后。
陆步侯眼看着他的身影便止了声。
黑衣人正是陆起淮的暗卫,名唤暗一,陆起淮见他出现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什么事?”
暗一耳听着这话倒是难得有些踌躇,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出现,不过想着主子对那位的紧张程度,想了想还是拱手与人说道:“主子,夫人来了…”他这话说完察觉到陆起淮饮茶的动作一顿,便又跟着一句:“不过属下看她,好似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陆步侯起初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却是一怔,只是细细一想,心中倒是也明白过来,想来这位暗一所说的夫人应该便是他那位“大嫂”。
其实他心中对沈唯的身份也早有疑虑,若是不细究的话,他这位大嫂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可你若是真得细细探究一回的,还是能摸索出许多不对劲的…而其中最令他好奇的却是这位对她的心思。
当日杜岐山的事,旁人不知,他却是知晓的。
陆步侯想到这便又抬了眼朝陆起淮看去,眼前的年轻人起初好似有些怔忡,而后脸上却又浮现了几分笑意,还不等他说话,陆起淮却已起身往外去了。他眼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心下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他和陆起淮交涉也有一段时间了,自是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
可如今陆起淮这幅模样哪里有平日的样子?他抬头朝暗一看去见他也是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便也跟着摇头笑了笑。他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眼看着桌上摊着的这张纸,无奈得重新收拢起来,而后是跟着男人的步子一道往外走去。
…
而此时的文渊馆外头,沈唯眼看着面前那一道布帘却又起了几分踌躇。先前来得时候义无反顾只是想立刻见到陆起淮,可真得来到了这个地方,只要穿过这一道布帘,她便能见到陆起淮,可她却又有些犹豫了。
她也不知道真得见到了陆起淮要说些什么。
她只是突然有些想见到他。
水碧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先夫人走得风风火火,可真得到了院子却又不再往前了,她偷偷觑了一眼沈唯的面色,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夫人,您怎么了?”
沈唯耳听着这话也未曾开口,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那道布帘,跟着是又收回了目光说道:“没什么,先回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开,只是还不等她动身,那道布帘却被人掀了起来,陆起淮就站在那道帘后笑目盈盈得看着她,沈唯倒是未曾想到陆起淮会突然出现,她怔怔得看着他的身影,一时也忘记了动作。
陆起淮见她脸上这幅怔忡的模样,眼中的笑意越深。
他也未曾说话,只是落下了手中的布帘朝沈唯走来,等走到沈唯跟前,他也未曾理会水碧的请安只是垂眼看着沈唯的身影,口中是温声一句:“来了怎么不进去?”他这话说完察觉到她有些微微发白的脸颊便又皱了眉握过她的手,等察觉到上头指尖的寒意是又跟着一句:“怎么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人搓起手来。
沈唯骤然被人抓住了手还是有些不自在,虽说如今她对陆起淮的亲近倒也不是那么抗拒了,可前几回都是四下无人的时候,这会…她拧头朝身侧的水碧看去,眼瞧着她半垂着头好似一副未瞧见的模样,可若是细看的话还是能从她那张微垂的脸上看出几分忍笑的痕迹。
她想着往日在几个丫头面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遂又抽了抽手,只是陆起淮看起来没用多少力道,可任凭她怎么抽也抽不走。
沈唯索性便伸手拧了下他的手背,眼见人终于抬了眼朝她看来便又瞪了他一回。
陆起淮被人这般瞪了一回,一时还有些未曾反应过来,等看到她脸上半是含羞半是带怒的模样便又与人笑道:“好了,别生气,这儿又没有外人。”如今这文渊馆上上下下皆是他的人,自然也就不必怕被人看见。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沈唯敢这般过来的原因。
可话是这么说,如今到底是在荣国公府,他们两人又是这个身份…若真说一点都不在意,却是不可能的。
陆起淮见她这般便又叹了口气,他不再替人搓手,只是改为握着她的手说道:“外头天寒,我现下也无事,不如你去里头坐会?”
沈唯耳听着这话刚想点头便瞧见那块布帘又被掀了起来,这一回出来得却是陆步侯。
陆步侯眼看着两人握在一道的手,面上的神色也未曾有什么变化,甚至在沈唯变幻莫测的面色中笑着走过来:“外头天寒,你们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等这话一落,他也未再说旁的,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便往外头走去。
陆起淮见人离去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握着沈唯的手往里头走去。
倒是沈唯,她虽然早些日子便已从陆起淮的口中知晓现下陆步侯正在替他做事,却未曾想到今日会在这碰到他,还被他撞见这一幕,只是眼看着陆步侯先前那副容色倒好似半点也不曾意外,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和他说过吗?”
纵然她未曾说个明白,可陆起淮还是听出她话中这个“他”字说得是何人。
他仍旧牵着沈唯的手往里头走去,屋中并无旁人,陆起淮是牵着人先行坐下,等替人倒了一盏茶供人驱寒,而后才看着沈唯说道:“陆步侯心智本就高于常人,只怕他早就对你的身份有所疑虑了。”
纵然沈唯掩实得再好,可又岂能真得把所有人都瞒过?但凡是有心想探寻一二总能瞧出这其中的不对劲,当初的他不也是如此?
不过眼看着沈唯拧眉不语的模样,陆起淮便又温声与人说道一句:“别担心,现下府中除了陆步侯也无人对你的身份起疑,只是…”他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抓过沈唯的手握于手中,口中也是跟着一句:“总有一天,他们得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沈唯的身上。
沈唯知晓他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们真得要在一起,她的身份自然是瞒不过陆家人的,这也是她心中的踌躇之处。这一年来的相处,她也早就从起初的局外人逐渐成了这局中人,无论是谢老夫人也好还是陆觅知也罢,甚至是韦桑柔、魏嬷嬷等人,她心中早就割舍不掉这些人了。
若是让他们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实在有些不敢想象他们会如何?
陆起淮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他伸手把人带入怀中,手撑在她的头顶,指腹却是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待又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说道:“沈唯,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语调却很轻柔,落入沈唯的耳中倒是让她的心也跟着一静。
沈唯此时倒也未曾抗拒他的怀抱,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陆起淮,却是过了许久才看着人点了点头。
陆起淮见她点头,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还不等他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轻微的动静,他神色暗敛,知晓暗一这是有要事禀报便先松开了沈唯的手,而后是朝身后淡淡说道:“什么事?”
暗一耳听着他话中的不喜,心下也有些微怵,只是想着先前外头禀来的话还是朝人半低着头朝人禀道:“主子,蒹葭宫的庄妃殁了,据来传话的人说是柳梦闲亲自动的手。”
他这话一落——
屋中的其余两人却皆是一怔,就连陆起淮也难得皱了眉,他转身朝暗一看去,口中是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暗一闻言便又恭声回道:“柳家好似有意送柳穗进宫。”
这个时候送柳穗进宫,意思自然不简单,想来柳家如今是已经打算放弃赵盱和赵准统一了战线,打算再重新培养一个储君了。陆起淮想着当日随口那一提,倒是未曾想到赵准真得动了心,也是,赵准一直认为自己英勇盖世可与长生天比肩,重新培养一个子嗣,于他而言还有很长的一段岁月。
陆起淮想到这便也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只是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等到暗一退下——
沈唯才皱着眉开了口:“柳家这是打算放弃赵盱,重新培养一个拥有柳家血脉的储君?”
陆起淮知晓沈唯的聪慧,因此耳听着这一句也未曾有什么奇怪,只是牵着人的手点了点头:“看来柳家那两位已经和赵准统一战线了。”柳家那位老太爷和现任家主是个什么性子,他再是清楚不过,和赵准也算得上是一丘之貉。
沈唯听他这般说道,原先皱起的眉也未曾消落,口中是跟着一句:“柳梦闲就没想过反抗?”在她的记忆中,这位柳皇后也不是个善类。
不过也不等陆起淮说话,她自己却已给了自己回答,说到底,柳梦闲如今的一切也都是柳家给的,若是没有柳家,她什么都不是,既如此,她又能反抗什么?何况无论是赵准也好、柳家也罢,根本只是为自己的利益所算计。对于柳家而言,只要未来天子是他们柳家的血脉,究竟是谁坐上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到这,却是叹了口气,口中也跟着一句:“只是可惜了赵盱,他的性子不错,如今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也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这世间——
无论外人拥有再厉害的刀刃其实也伤不到什么,可亲人的背叛却是致命的。
赵盱如今腿伤未愈,又被至亲背叛,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一时也未曾说话,他只是伸手握着沈唯的手,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道:“如今这个结果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沈唯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她也不曾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陆起淮的身上,而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陆起淮察觉到手上传来的热度倒是又朝人看去一眼,眼看着她面上如故的神色,他也跟着收敛了心中的思绪,而后是在沈唯的注视下温声说道:“别担心,我没事…”若是赵盱真得可以放下一切,远离这汴梁纷扰,那么他们至少也就不用站在敌对的一面。
虽说他恨极了赵准和柳梦闲,可说到底,赵盱是无辜的。
当年的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稚儿。
他想到这便又握过沈唯的手,而后是朝木头窗棂外的天色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等明日,我去看看他。”
…
翌日清晨。
陆起淮起了个大早朝太子府去。
今日是除夕,可这偌大的太子府却不曾张灯结彩,看起来竟是要比往日还要冷清几分,门口候着的小厮正窝在避风处搓着手避着寒,眼瞧着那挂着“陆”字木牌的马车过来倒是醒过神来迎了过去。
等到马车停下,陆起淮便掀了车帘走了下来,小厮见到他自是又躬着身子问了一声“安”。
陆起淮耳听着这问安声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掀了眼往前看去,眼瞧着这冷清清的一片,就连那大红灯笼用得也仍是旧的便又皱了一回眉。不过他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撑着伞侧头朝小厮看去一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来见殿下。”
陆起淮是太子府的熟客了。
何况这两个月来,也只有这位陆大人时不时来府里探望太子,因此小厮在听到这话后便笑着与人说道:“殿下这会正在雅舍,小的引您进去。”他这话说完便引着陆起淮往里头走去。
等走到一间雅舍前——
小厮是先去通禀了一声,没过一会功夫,他便出来请陆起淮进去了。
陆起淮见此自然也未曾说什么,他只是把手中的伞递给小厮,而后是掸了掸大氅上的雪才往里头走去。屋子里摆足了炭火,他刚刚走进去便觉得那股子暖风迎面而来,他向来不习惯这样的热度,一时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过他也未曾止步。
等走到里头,陆起淮便循了一眼屋中的景象,而后是瞧见了一个身穿鹤氅的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此时他正握着一只狼毫半低着头写着字。
那年轻男人正是赵盱,他早先便已听到了声音,这会也未曾抬头只是同陆起淮笑说道:“你先坐会…”等这话说完,他是又继续握着狼毫写起字来,约莫过了有一刻的功夫,他才放下手中的狼毫,而后他是先擦拭了一回手,跟着才摇着轮椅到了陆起淮的对侧。
赵盱笑着接过陆起淮递来的茶盏,而后是握着茶盏朝陆起淮看去,口中是笑着问了一句:“大雪天的,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看着赵盱说道:“今日是除夕,我备了些年礼过来。”
赵盱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有一瞬的凝滞。他半垂了眼朝桌上看去,果然瞧见那桌上放着一些年礼,他无声得笑了笑,而后是握着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茶,跟着才说道:“今年的冬日来得好似特别早。”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从年礼处收回,而后是落在轩窗外头的光景,窗外白雪苍茫,瞧着便是一副银装素裹的模样。
两人靠坐得这处毗邻轩窗,这会那外头风雪便透过半开的轩窗打进屋中,甚至还有些打在两人的身上,可他们却没有丝毫要去合窗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赵盱才收回了眼朝陆起淮看去,眼看着他握盏不语的样子便又笑着说了一句:“多亏玄越来这一趟才让我知晓今日却也到了除夕佳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和目光都含着笑意,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温和…可落入旁人的耳中难免与那外头的风雪一般,在这寒冬腊月起了几分萧索之意。
陆起淮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握着茶盏的手也是一顿,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对侧的赵盱开了口:“您如今不过是在养伤,外头又有门禁。”他原是想宽慰人几句,不过他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谈的,何况赵盱这个伤…倘若真得传出去,只怕日后这太子府是真得门可罗雀了。
他想到这,目光却是又朝赵盱的腿看去。
赵盱眼看着他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他仍旧端坐在轮椅上,待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后,他便把手撑在膝盖上…那里仍旧没有丝毫知觉,这两个多月,能试得法子,他都试了,可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起初的时候,他也曾萎靡不振过,可日子过去那么久,他却也看开了。
这世间事事皆是如此,你只要慢慢去习惯,总能习惯的…比如早年的时候,他并不想当太子,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如今,他自然也能慢慢适应去当一个清闲散人,何况,这原本就是他所希望的。
赵盱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他收回了撑在膝盖上头的手,而后是重新朝陆起淮看去,口中也是温声一句:“想来无需多久,那外头的门禁也就没有什么用了。”他纵然身在府中,可对于外头的事却也不是不知晓。
比如赵睁的禁闭,比如庄妃的死,比如…柳家的做法,这些他都知晓。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目光倒是也从赵盱的膝盖处收了回来,他亦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眼看着赵盱一如旧日的目光,却是过了有一阵功夫,他才开了口:“殿下好似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赵盱听他发问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他的目光从陆起淮的脸上收回,而后是朝轩窗外头的天色看去,眼看着外头鹅毛大雪,苍茫一片,他是缓缓而言:“父皇素来喜欢二弟,其实我知道他的这份喜欢也不过是想维持如今的现状。”
其实他比赵睁更懂父皇的心,也知道父皇最想要得究竟是什么,所以对这样一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不明白那个位置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竟让本该最为亲近的一家人变成这幅模样?
父亲不像父亲,兄弟不像兄弟,倒像是天生的仇家一样。
赵盱想到这,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淡淡的嘲讽和怅然,外头的风雪有些许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那雪落在温热的脸上自是无需多久便化成了雪水。他伸手拂开脸上的雪水,原先的怅然和嘲讽倒是也逐渐消去。
若说这几件事中,真得令他感到意外的,大抵也只有柳家的所作所为了。
他想起旧日里的这些亲人,无论是素来刻板的外祖父也好,还是严谨的舅舅也罢,无论他们私下是个什么性子,可不能否认得是他们待他的好。可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好只怕也是掺杂着利益,当初他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而今…他不过只是一个废人。
既然注定成为不了日后的天子,他们又岂会再花费心思在他的身上?
这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赵盱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平。这不平,一半为他自己,一半却是为了母后,母后这大半辈子都在为柳家的利益而筹谋,如今这幅模样只怕她也接受不了吧。他心下这个想法刚升起,外间便传来一道禀报声:“殿下,柳家表小姐的马车已经被迎进宫了。”
赵盱在听到这句的时候,拭脸的动作一顿,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开了口:“知道了,退下吧。”
外间有人应声退下,等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世间便又化为清寂一片。赵盱仍旧仰着头望着外头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看着外头的苍茫一片开了口:“这世道,有时候还真是让人恶心。”
陆起淮耳听着这道声音也未曾说话,他仍旧握着手中的茶盏,低垂着一双眉眼慢悠悠得用着茶,等到四下无声,唯有风雪依旧,他才抬了眼顺着赵盱的目光一道往外头看去:“我以为您早应该习惯了。”这世间,这世道,本就是这幅模样。
早在许多年以前,他就看清了。
父子成仇,兄弟相残,这世道不就是如此吗?
陆起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就连面容也是一派沉静之色。
赵盱似是有些意外会从陆起淮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拧头朝人看去,眼看着对侧年轻人沉静的面容,他心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感受。
明明他说着这样残酷的话,可面容却能够如此平静。
其实他心中对陆起淮一直是有几分疑惑的,这个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有时候行事却比他还要老道,还有…这个年轻人好似早就看透了这个世道。赵盱不知道身侧的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心中有几缕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却也只是说道:“这样也好,日后倒是真得可以好好想想要做些什么了。”
等前话一落——
赵盱是看着陆起淮继续说道:“我听说父皇把此次调查贪墨的事全权交给了你,这样也好,即便日后没有我,想必玄越也能够青云直上。”这却是他的真心话,他比朝中所有人都知晓身侧年轻人的能力,这是一条蛰伏的潜龙,只要给予他足够的时间,他必定会走得更高。
他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
赵盱伸手拍了拍陆起淮的肩膀,而后是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等着玄越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是朝对侧的男人看去一眼,他的手中仍旧握着茶盏,目光也一错不错地落在赵盱的身上…不过也未过多久,他便收回了眼。他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而后是看着赵盱说道:“今日臣还有些事,便不打扰殿下了。”
赵盱闻言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今日是除夕夜,他孤身一人自是无碍。
他收回了落在陆起淮肩膀上的手,似是想到什么便又同陆起淮说道一声:“你上回与我提到的那个心上人,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见一见。”
陆起淮闻言,往外跨出去的步子却是一顿,他转身朝身后的男人看去,眼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口中是道:“会有机会的。”等这话一落,他便也未再多言,只是朝赵盱点了点头,而后便往外走去。
外间风雪不断,原先侯在外头的小厮见他出来便忙迎了过来,却是想送人出去。
陆起淮却是推拒了,他只是接过了小厮送来的伞,等站在廊下又看了一会外头的雪才独自一人往外走去。这一路走去,他也未曾见到几个人,倒是临来快走到大门的时候,他看见大门口有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正在和管家说着话。
女子头戴帷帽其实也看不清面容和年岁,只能隐约从她的衣饰和仪态瞧出应该出自书香世家。
这会管家眼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子,神色无奈,连带着语气也颇有些无奈:“许小姐,太子不肯见您,为了您的清誉着想,您还是回去吧。”
女子耳听着这话却也未曾离去,她只是看着中年男人温声说道:“我知他不肯见我,只是想托您带句话给他,既然我和他已有婚约,那么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夫君…”等前话一落,她是从身后丫鬟的手中取过食盒,而后是递到了男人跟前,跟着是又一句:“这是我亲手做的汤圆,劳您送进去吧,倘若他不愿,再请您随意处置了。”
“今日到底是除夕。”
她这话说完也未再多说旁的,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身后的丫鬟扶着走向马车。
等到马车走后——
陆起淮才撑着伞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管家手中提着的食盒又看了一眼离去的马车,口中是淡淡一句:“那是谁?”
管家耳听着这道声音倒是回过神来,他是先朝陆起淮打了一礼,而后是回答了他的话:“那是和太子早先定下婚约的许家小姐,自从殿下受伤后,那位许小姐每日都会来,只是殿下他…”他说到这却是未再继续,只是长叹了口气。
陆起淮闻言也未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管家手中提着的东西,却是过了有一会才说道:“送进去吧。”
“这…”
管家闻言,面上却有几分犹豫之色。
早先时候太子便说过了,不许收下许家小姐的东西,先前他也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收下了。
陆起淮看着他面上的犹豫也只是淡淡说道一句:“她说得对,今日再怎么说也是除夕,送进去吧。”等这话说完,他眼见管家点了点头却也未再多言,只是继续迈步往外走去。
马车早已侯在外头,明路便站在马车的一侧,见他过来便与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属下已奉您的话送柳长席的夫人和子女出城了,又跟了他们三十里见他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回来。”
陆起淮闻言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在登上马车的时候才开口说道:“我记得你的夫人往日是在陶然斋伺候的?”
明路乍然听到这一句,起初倒是怔了一会,而后才温声笑道:“是,她原先是伺候大夫人的。”
“若是家中无事,便让她来国公府陪她说说话…”陆起淮这话说完见人点头便也未再多言,只是落下了眼前的车帘。没过一会,马车便缓缓往外驶去,等穿过东街的时候,他耳听着外头喧闹的声音倒是掀了车帘往外头看去一眼,待瞧见一家首饰店的时候,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才倒是笑着开了口:“停车。”
…
而此时的太子府。
赵盱眼看着面前的食盒,眼中神色也略显复杂。
管家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唯恐自己擅自的行为惹人生气便低着头开了口:“殿下,许家小姐日日过来,今儿个又是这样的大雪天,老奴,老奴实在是心有不忍啊。”
赵盱耳听着这话却是又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等到屋中没了人,他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食盒,上头的盖子被打开,里头的光景也就显露了出来,这偌大的食盒就放着一碗汤圆,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此时那汤圆还冒着热气。他以往惯来是不爱这些甜腻之物的,只是今日看着这碗汤圆却还是取了勺子用了起来。
汤圆里头裹着的是芝麻馅,一口下去,那里头的芝麻香味也就在唇齿之间四溢开来。
等如云过来的时候,赵盱也将将刚用完这一碗汤圆。
如云今日是奉柳梦闲的令出宫,她的手中也提着一只食盒,待给赵盱行完礼刚想与人说话便瞧见被人放置在桌上的那只空碗,想起先前管家说得那些话,她心中倒是也明白了过来。她眼中起了几分笑意,面上却依旧是往日的神色,待把手中的食盒置于桌上,她才看着赵盱说道:“今日是除夕,娘娘特意嘱咐奴给您备了些您旧日里爱吃的菜。”
她这话说完眼瞧着赵盱的腿,神色却又低落了许多,连带着声调也有些微沉:“娘娘原是想亲自出宫看您,只是宫中事务繁多…”
她这话还未曾说全,赵盱却已笑着接过了话:“我知道,母后是六宫之主,其实她上回就不该来,你和母后说,我很好,她不必为我太过忧思…”等这话一落,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如今母后身边也就你了,平日你多照看着些母后,她本就有头痛之症,若是忧思过多,难免夜不能寐。”
如云耳听着这一字一句还是免不得红了眼眶,她趁着赵盱不注意的时候先抹了一回眼睛,等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同人说道:“您放心,奴会注意的,您也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您…总有一日会好的。”
其实她后话也说得不确定。
这么多名医、太医都瞧过了,都说太子的腿没得治了,她…也只能烧香拜菩萨求太子的腿能好起来。
赵盱听得这一句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口中也只是如常一句:“天色深了,你回宫去照顾母后吧。”
如云见此倒是也为再多言,只是在要走前却是同人说了一句:“先前管家同奴说,许家小姐又来了,她是个纯善的,不如殿下早先迎她进府吧。”这府里到底还是缺个女主人,何况太子身边若是能多个人照顾,娘娘也能够放心。
赵盱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是一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说道:“我现下这幅模样,如何能娶她?再说吧。”
如云见他这般有心想再劝说几句,可是看着他这幅神色却也不敢多言,她重新朝人打了一礼才往外退去。等到屋中没了人,赵盱垂眼看着自己的腿,而后是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只空碗,良久才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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