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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殿中的轩窗仍旧大开着, 外头的晚风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变大了许多, 打得那高枝上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甚至还有不少晚风就这样透过那大开的轩窗打进屋中, 扰得那铜鹤上衔着的灯芯也跟着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杨继梗着脖子朝眼前这位君王看去…

  烛火昏暗, 而赵准就这样负手立在那处, 他的双目微垂, 明明面上淡漠的没有丝毫情绪却让人一看之下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杨继一直都知道赵准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君王,以往的一些经历让他很难会愿意去相信旁人,在这个世上, 赵准既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也不信自己的妻子,这个男人,他从头到尾只信任自己。

  或许——

  当初的陆步巍是他最不会去猜忌的人, 只是这抹信任到底饱含着多少, 谁也不知道。

  三月的夜还有些冷,可杨继站在这处却觉得里衣都快被汗水浸湿了, 此时的他再无平日在朝中或是面对着世人时候的淡定自若, 他垂下了双目避开了男人的打量而后是径直跪在了赵准的跟前, 好在他的脊背还保持着一些文人的风骨而挺直着。

  地上未曾铺毛毡, 杨继这样跪着只觉得那股子寒气好似从地底朝膝盖袭去…

  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他就这样直直得跪着, 脸上的神色还带着些旧日的自若, 语气却比往日要带着几分紧迫:“陛下,臣随您多年,这十余年来从不敢有丝毫欺瞒于您。”

  “十余年…”

  赵准轻轻在唇齿之间磨着这一句, 他也未曾喊人起身只是朝人那处又走近几步, 而后便低垂着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朝杨继看去:“你不说,朕都快忘了,杨卿跟着朕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他这话一落,手便撑在人的肩头一按,紧跟着是又一句:“可惜朕也没有忘记,当年我那位兄长还在的时候,你可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话一落——

  杨继的面容再没有先前的自若。

  他想朝人行大礼,可是肩头的那只手看似无意实则却紧紧桎梏着他的动作…他惨白着面容朝赵准看去,容色惨白,口中是仓惶一句:“陛下,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从臣选择跟随您后,与废太子便再没有丝毫关系了。”

  他说到这,声音也有些涩苦:“何况当年废太子之事,臣也曾牵涉其中,是臣亲自上呈先帝废太子勾结外戚之事…”

  “陛下…”

  杨继收敛了心中的思绪,他梗着脖子朝人看去,声音喑哑,面上却还是饱含着尊敬和臣服:“臣虽然不比荣国公与您有着从小到大的情谊,可自从臣选择跟随您之后,您便是我心中唯一一位君王。”

  “臣又岂敢对您有丝毫欺瞒?”

  赵准一直侧耳倾听着,等到杨继说完,他那双丹凤目便又跟着微敛了几分。却是过了许久,他才突然放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等前话一落,他是又拍了拍杨继的肩膀,而后才又叹息道:“如今步巍去了,朕的身边也只有你了,杨卿千万不要让朕失望才是。”

  他这话说完便收回了放在杨继肩头上的手。

  而后,赵准伸手托扶了人一把,等把人扶起身,口中却又是状似无意得说道一句:“朕听说晋王前段日子倒是和你那女儿走得很近?”

  杨继耳听着这话却是又想朝人跪了下去,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赵准便已拦住了人…

  赵准手扶着人,面上带着几许平常的笑容,声音如常、眉目含笑:“好了,你怎么也开始学那群酸儒动不动就跪?”他这话说完便松开了人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待把桌上的茶盏握于手中才又与人说道:“你家姑娘,朕也是见过的,蕙质兰心聪慧敏人,的确很好。”

  “朕与你说起此事,也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待把那微冷的茶水饮下一口才又掀了眼帘朝人看去,笑道:“杨卿可属意把自己的女儿许给晋王?”

  眼前的男人虽然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可杨继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人说完,他便忙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道:“杨家上下效忠的只有陛下,至于微臣的小女…”他说到这,声音也微低了些许,连带着语气也添了几分愁然:“她自幼就没了母亲,臣心中也委实想多留她几年在身侧。”

  “至于婚事,晋王虽然龙章凤姿、英武非常,可与小女却实有不配…”

  “哦?”

  赵准耳听着这话却似笑非笑抬了眉,他把手上的茶盏置于茶案上,而后才又笑说道:“杨卿的意思,倒是朕的儿子配不上你的女儿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与先前无异,可声线却还是沉了许多。

  杨继闻言忙跪了下去,只是这回他的面色却没有先前那样的仓惶:“臣并非此意。”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面色自若,语气也很平静:“晋王自幼跟着陛下,无论文武都实属非常,虽然如今储君早已定下,可朝中上下却还是有不少人站在晋王的身后。倘若此时再传出杨家要和晋王联姻的消息,且不说朝堂众人会如何猜想,就连皇后娘娘的娘家只怕也不会再放任不管。”

  “何况——”

  杨继说到这却是一顿,他微微掀了眼帘朝座上的男人看去,眼看着男人淡漠的面容,他是又继续说道:“如今的局面,太子与晋王的身后各有拥护之人,朝局尚且平整,倘若再加一个筹码难免失了纵横之术。”

  “到得那时,微臣只怕这十余年安稳无事的朝局再起动荡。”

  这话其实有些大逆不道,可赵准却显见的未曾动怒,他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垂下的眉目就这样看着杨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打量人的目光,重新笑了开来:“朕果然未曾看错杨卿。”

  “至于你的女儿…”

  杨继闻言忙接了话:“如今小女已被臣拘于家中鲜见外人,日后必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谣言传到陛下的耳中,请陛下放心。”

  赵准见他这般说道便也未再多言,他让杨继起来,而后才又与人说道:“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多留几年也无可厚非,只是也不可耽误了小姑娘的婚事…汴梁这么多士族,但凡她有欢喜的男儿只管与朕一说,朕总是要为她做主的。”

  等到杨继恭声应允后——

  赵准便让人重新坐下,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当年朕纵容晋王不过是因为太子的外祖家势大,唯恐再如当年的废太子一样出现外戚干政的局面,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晋王的势力越来越大…”

  他说到这,面上的情绪也跟着一敛,连带着语气也有些微沉:“今次围猎之际众目睽睽之下,他都敢同自己的兄长不敬,却不知私下是如何的张狂?”

  杨继坐在圈椅上,闻言便放下手中的茶盏朝人看去,却是过了一会,他才试探性得问道:“那您打算?”

  赵准的指尖稍稍蜷起扣着掌下的红木案面,而后是与人说道:“步巍这个长子到底是救了朕,何况看他的样子也的确有些本事,太子身后虽然势力不小,可终归都是些年长的酸儒之辈…”他这话说得极慢,等前话一落是又跟着一句:“朕这个小儿子也是时候该吃些亏了。”

  这便是要让陆起淮跟随太子,以此去打击晋王的势力了。

  杨继心中明白座上的男人最擅长得便是做这些事,以晋王牵绊太子,又以太子去牵绊晋王,这样的话即便他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稳坐龙椅。他心中虽然想着这些,可面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等人说完才开口问道:“陛下打算许他什么官级?”

  赵准闻言却未曾说话。

  他只是交握着双手往身后的椅背靠去,而后是掀了眼帘朝杨继看去,跟着是又关切的同人说道一句:“如今夜色深了,杨卿也该回去了。”

  杨继听他这般说道自然也就未再多言,他起身朝人一礼,而后便在赵准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临来走到布帘的时候——

  他却听到身后的男人朝虚无之处说道一句:“明日早朝前请太子先过来一趟。”

  杨继耳听着这话,握着布帘的手便是一滞,不过他也未曾停留只是继续往外头走去…等走到外头的时候,外间已是星河一片,廊下灯笼轻晃,打得小道也有些昏暗不清。而他负手立于此处,心下那口浊气也终于可以疏散开来。

  外头候着的内侍见他过来忙恭恭敬敬迎了过来:“外间的轿子已给您备下了,奴引您过去吧。”

  杨继闻言却只是淡淡说道:“不必了…”

  等这话说完,他便接过内侍递来的灯笼迈步往外走去,只是将将走了几步,杨继却又不自觉得往身后看去…偌大的宫殿在这夜色中犹如一只蛰伏的猛虎,即便昏睡也让人不敢小觑。

  殿中的那个男人的确是位天生的君王…

  帝王之术,他一直都用得很好。

  杨继想到这,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起那一位,纵然那位也是天纵奇才,可对上赵准又能有多少胜算呢?他合了合眼,心下忧思未平,倘若此战当真败了,那么这世间将再无杨家,可他…却不悔。

  他想起年少的时候,那个清隽温润的男人曾与他笑谈时事与天下…那是他心中的君王,也是他的知己。

  生而为人,为知己者死,无怨无悔。

  杨继想到这,温和的面上便又重新泛开了几分笑意,他睁开眼转过身子,眼前路昏沉而又黑暗,可他的步子却不曾有半点迟疑和踌躇。

  …

  殿中。

  赵准负手立于窗前,眼看着外头的夜色,纵然星河罗盘,天色却还是那般昏沉…他伫立在此处任由晚风袭面却也未曾说话,直到身后传来动静,他才淡淡发了话:“查得怎么样?”

  身后的黑影闻言便恭声回道:“属下已把今次随您出行的一众护卫都调查过了,并没有问题,至于那位探虎的护卫…”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属下也已仔细得盘查过了,他身世清白,也无什么可疑之处。”

  赵准耳听着这些话也未曾开口,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看着外头的夜色淡淡发了话:“下去吧。”

  等到黑影应声退下——

  赵准却是又待了许久才转过身子,他迈步朝桌案走去,而后是从那架子上取出一副画卷…殿中烛火被风打得轻轻摇晃,而他却把那副画卷平放于桌案之上,等到画卷慢慢打开,那画上的内容也渐渐呈现出来。

  只是此时外头的晚风又多了些许,在这昏暗的烛火下也只能瞧见那画上所绘的是一名女子。

  …

  没过几日正是每月一回的大朝会。

  赵准坐在高位上,而底下是文武百官,就在先前百官把该禀告的事都禀了个全,赵准问起可有旁事要奏得时候,站在底下第一排身穿储君服制的赵盱便上前几步,是言“有事要奏”。

  他这话一落,自是有无数人侧目看来,就连晋王赵睁也跟着一道看了过来…唯有杨继仍旧低垂着眼,手里握着玉笏,没有半点动作。

  而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赵盱是又说道:“儿臣想请父皇加封荣国公长子。”

  荣国公长子的名号一出,底下便轻声议论起来,若说这位荣国公的长子,近些月在汴梁城中的名声却也不算小…不拘是士族大家朝堂官员还是平民百姓,对这个名字都不算陌生。

  几个月前,荣国公府突然传出荣国公竟然有个儿子在坊间,这事便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而后是杨家族学的事,再往后便是霍家的事…而前些日子,春猎之上,这位荣国公的长子不惧猛虎与千百人前亲救陛下于危难之中,更是让朝中众人都知晓了此人。

  其实早在前些日子便已有不少人猜测,陛下会如何封赏这位荣国公的长子?可他们却未曾想到,这个封赏竟然会有太子来提出。

  站在一侧的赵睁在听到赵盱说道此事的时候便忍不住皱了眉,这些日子他也曾想过是否要向父皇提出加封陆起淮的事,只是眼看父皇没有丝毫动作就连提也未曾提起,他也就收了心思。

  倒是未曾想到,如今他这位好兄长提出了这么一桩事。

  赵睁想到这便稍稍抬了眼帘朝那高位上的男子看去,眼瞧着那十二冕旒之下他平淡的面容便又收回了眼帘。

  赵准的面上的确没有什么情绪,他只是低垂着一双眼淡淡看着底下,耳听着那细微的议论声也只是平平说道:“太子心中可有章程?”

  赵盱闻言便答道:“儿臣想请父皇加封陆起淮为三品都督佥事…”他这话说完便听到身后原先轻微的议论声顿时又高了几分,不过他的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继续说道:“如今朝中人才匮乏,此人能予大难之前亲救父皇实在英勇,这个官职,儿臣觉得他担得。”

  底下的官员耳听着这话纷纷交耳侧头说道此事…

  而赵睁却是陡然间睁大了眼睛朝赵盱看去,握在玉笏上的指根因为用力甚至都不自觉得泛出了几分白。

  从三品都督佥事——

  这个职位可不是给那些士族公子封荫玩闹的虚职,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官职,不仅品级高还手握实权。何况如今大都督年迈,底下一众人都争破了脑袋,倘若陆起淮能从中脱颖而出,日后却不止是一个前程似锦了。

  一时之间,朝堂上自是众说纷纭。

  有年迈的官员上前几步,朝高位上的男人拱手说道:“如今荣国公刚去,生为人子需得守孝三年,纵然太子有意何不把封赏推延?等到三年之后,守孝期满再予以重赏,这样既全了先辈规矩,也全了陛下的爱才之心。”

  自然也有其余赞同太子的官员反驳道:“臣附议太子先前所言,如今边陲战事未平,宵小贼子数不尽数,若为守先辈规矩而将此子埋没三年,于我庆云而言又岂不是一件可惜之事?”

  这样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持着不同的意见,到后头还是赵准抬手发了话:“太子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想,先辈规矩该守却却也得分探情况,朕观其子赤诚又有先父之勇却是难得的国之栋梁。”

  “当初先帝在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何况守孝在心,就算荣国公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介怀。”

  他既然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再说道什么,只是心中的心思却仍旧各异…这位荣国公的长子一来就担任这样的职务,何况又是由太子提出这样的旨意,只怕日后此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

  等到朝会后。

  众位官员便往外退去,而赵盱手握明黄圣旨却是要去荣国公府亲自颁发这道旨意,他刚要往外头走去便被赵睁拦住了去路…此时此地,赵准早就回了集贤殿处理政务,而其余百官也早就退了出去。

  这处除了两侧的侍卫便再无旁人。

  赵盱被人拦了去路也不曾生气,他的面上仍旧是素日的温润,朝赵睁看过去的目光也很是温和:“睁弟拦了本宫的路,可是有事要说?”

  赵睁最看不惯的便是赵盱这幅模样,若论文,他自问比起赵盱也不差,若论武,赵盱更是不如他…除了托了一个好的娘胎、有一个好的外祖,生来便享有一切,赵盱他有什么比得过他?

  可偏偏这个他最不屑的兄长,今次倒是做了这么一件大事…从三品都督佥事,他竟也开得出这样的口?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他心中早就属意自己的亲信担任这个职位,就连父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想到如今却被赵盱捷足先登…不仅如此,还有陆起淮。如今陆起淮受了赵盱这样一个好,日后必定对其感恩戴德。

  赵睁想到这,脸色便又沉了下去,连带着语气也有些微沉:“兄长真是好本事,我原本以为兄长只会醉心诗画,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说到这便又跟着讥嘲一笑:“倒是未曾想到,兄长如今也会使手段造一个一箭双雕了。”

  赵盱耳听着他话中怒意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他微垂了眼扶了扶袖子上的褶皱,而后是微微抬了眼朝人看去:“倘若无父皇允许,本宫又岂敢在朝会上提出这样的事?”他这话一落便收回了手,眼看着赵睁微拢着眉目似是沉吟也未再说及此事,只是说道:“本宫还要去颁发旨意,就不与睁弟多言了。”

  说完这话,赵盱便果真不再理人,只是提步往外走去。

  而赵睁这回却未再拦人,他只是看着赵盱离去的身影,眉目微沉,脸上却还是一片沉吟之色…他先前的那话,难不成此事只是父皇一人的主张?也是,他这位好兄长素来是不会理会这些事的,要是没有父皇的允许,他又岂会在众人面前求这样的旨意。

  只是,为什么?

  父皇心中不是早就暗许他的所为,这些年父皇都不曾干涉过他,为何却会在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赵睁拢眉朝身后看去,日光之下,宫殿比起往日还要金碧辉煌,这是他所向往的一切…可今日,他的心中却恍如被一只手掐住了心脉。

  父皇他,究竟想做什么?

  …

  今日天气晴朗。

  沈唯刚见完管事,这会正端着一盏花茶用着。

  这茶是她遣人做得,又添了蜂蜜,味道香甜而又醇厚…她将将饮下一口便朝身侧的墨棋问道:“玄越如何了?”

  墨棋闻言便恭声回道:“先前奴已受您的吩咐去看望过大公子了,比起前几日,他的身体已经好许多了,现下还能在院子里走动起来了,就是…”她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就是大公子的手还是不见好。”

  沈唯耳听着这话便又不自觉得皱了回眉。

  陆起淮到底是在猛虎口下夺回了一条命,如今能好得这样快已是奇迹了,那手也只能再将养些日子看看了。她想到这便又与人说道:“让照顾大少爷的人机警着些,这些日子好生看顾着,别让大少爷再出什么事了。”

  墨棋闻言自是忙应了。

  主仆两人在这处说着话,外头便有人轻声禀道,却是倚琴的声音:“夫人,老夫人遣人来传话,太子来了,这会已被迎去大乘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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