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此时日渐黄昏, 这小巷之中除了这一道白色的身影也就再无旁人了。
男人外披鹤氅, 头发高高束起, 手中单握一只玉笛, 而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他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 面上的神色也未曾有什么变化, 只是眼瞧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
等到再也瞧不见, 他才举步往孙记走去。
孙记里头,年轻夫妇因着已经忙活好了便坐在一道,男人的手撑在妇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此时正半弯着腰身靠近妇人的小腹侧耳倾听着里头的声音,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素来沉默寡言的脸上这会正洋溢着掩不住的笑容。
大抵是因为太过欢喜的缘故, 两人都未曾瞧见梁令岳进来, 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梁令岳已经走到了里头。
孙娘先瞧见了梁令岳, 眼瞧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 她也忍不住红了脸。她伸手轻轻推了男人一下, 而后是看着梁令岳笑说道:“梁公子来了…”等这话一落, 她是又看了一眼那仍旧合着的锦缎布帘便又笑说一句:“郡主还在里头, 您进去吧。”
梁令岳耳听着这话, 却是又笑了笑。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也未说旁的,只是提步往里头走去。
等到那块布帘被重新落下, 孙娘才回过头朝男人轻声说道:“这位梁公子倒是个好品性的, 瞧着和郡主也格外般配。”她心中总觉得这汴梁城里的那些士族公子书生意气太重,大多又都是含着金汤勺出生,性子要么太过软弱要么太过骄矜却是没一个配得上郡主。
倒是这位梁公子,虽然不知晓他的来历,可看着清风朗月,武功也不错,若是郡主能和他在一起,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男人耳听着这话,虽然未曾说话,目光却还是朝那块已经落下的布帘看去一眼,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收回眼握着妇人的手开口说道:“郡主惯来是个有主意的,她的事,你我还是不要多言。”
妇人闻言自是也未再说道旁的。
…
而里间,霍飞光早先便已听到外间传来的声音,如今见梁令岳打帘进来也不过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她也未曾说话,只是倒了一盏酒推到了对侧,跟着是看着他淡淡说道:“见到了?”
“见到了…”
梁令岳轻轻笑了笑,他看着霍飞光推来的酒盏也未曾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布帘,而后举步朝人走去。等坐到长椅上,他是接过那一盏酒先饮下一口,而后才看着坐在对侧的霍飞光笑说道:“多谢你了。”
霍飞光耳听着这话却是不自觉得皱了回眉,她半低着头倒下一盏酒,口中也不过是淡淡说道一句:“我不是为你。”
她的确不是为了梁令岳。
今日见沈唯,她只是想问一问她的意思,看一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
霍飞光握着重新斟满的酒盏,而后是重新掀了眼朝人看去,眼瞧着梁令岳的面容,她是又跟着一句:“你如今见到了,有何打算?”
梁令岳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他只是握着手中的酒盏朝木头窗棂外的天色看去,等到指腹把杯身轻轻转了一圈,他才收回了眼落在霍飞光的脸上…外间斜阳落日,有不少余光打在她的身上,倒是把她那双如画的眉眼又添了几分精致。
他轻轻笑了笑,等饮下手中这一盏酒,而后才看着霍飞光说道:“我见她安好,也就无所求了。”
他这话说完便也未再多言,只是又重新斟满了一盏酒,而后才举杯对人,跟着是又笑言一句:“今日不说旁事,趁着临走前,梁某也是该和郡主好好喝一回酒了。”
霍飞光原先正握着酒盏打算要饮,骤然听到梁令岳这一句,手中的动作便是一顿。她止住了饮酒的动作,而后是抬眼朝对侧的男子看去,眼瞧着梁令岳含笑温和的容色,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开口说道:“你要走?”她说这话的时候,握着酒盏的手忍不住收拢了几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好似有些收紧。
梁令岳倒是未曾察觉到霍飞光的异常,他只是看着她轻声笑道:“梁某本就是率性之人,此次来汴梁的时间也够久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饮着盏中酒,唇齿之间酒香四溢,而他继续缓缓说道:“何况这大千世界,梁某尚还有许多地方未曾看过,如今也是时候该走了。”
霍飞光知晓梁令岳所说得都是实情,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地方久待?何况这个地方…已没有他眷恋之事。
霍飞光想到这便又垂了眼,眼看着盏中沉浮的酒水,她心中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只觉得情绪复杂,只是这一时,她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缘故。
外间的天色越来越沉,而屋中的两人便这样无声得饮着盏中酒。等到夜色席卷了整个大地,霍飞光搁下了手中的酒盏,而后是看着对侧的男人无波无澜得说道:“我该走了。”
梁令岳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他只是笑看着人点了点头,眼瞧着霍飞光举步往外走去,他却突然喊了人一声:“郡主。”眼见霍飞光止了步子,他便这样看着她的身影笑跟着一句:“若是日后有缘再见郡主,那么梁某再和郡主不醉不归。”
霍飞光闻言,也未曾回头,她的手已经碰到了那块布帘,耳听着身后传来的那句话,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点了点头。
余后,她也未曾多说旁的只是打了布帘往外走去,只不过在打帘出去的那一刹那,她还是轻轻说了一句:“万水千山,望君珍重。”
等这话说完——
她便不再停留,只是继续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越渐黑沉,外间倒是已点起了烛火,眼前的那块布帘尚还未曾尽数落下,梁令岳就这般握着一盏浊酒坐在里间,眼看着霍飞光一如旧日挺直的脊背还有那不曾停留的步伐,却是过了有一会,他才轻笑出声。
眼前的布帘已尽数落下,而梁令岳也也就此收回了眼。
这一室之内已无多少光亮,他便这般喝了一盏又一盏,不知过了多久才起身离开。
…
夜里,陶然斋。
沈唯因着午间多用了些酒,回来的时候便睡了一觉。
此时外头天色已尽数黑沉,屋中烛火倒是点了几支,只不过也只是透了些光,并不算明亮,她的手撑在额头上,刚想出声喊人进来便察觉到喉间有些哑涩,大抵是先前用得酒多了,这会便有些口渴。
她索性便这般合着眼躺在床上,指腹搓揉着略微有些紧皱的眉心,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沈唯才缓缓睁开有些疲惫的双眼,她原是想喊水碧进来伺候,只是还未曾开口便发现了躺在一侧的陆起淮。
沈唯骤然瞧见躺在一侧的陆起淮先是一惊,而后便又皱了眉。
今日是水碧守夜,倒是也不必担心旁人会发现,只是这个男人现下是越发不知收敛了…她想到这便伸出手却是想推人醒来,只是她的手还未曾碰到陆起淮的身子便发觉他眼下厚重的乌青。
屋中烛火虽然不算通亮,可两人离得这样近,沈唯自是能看得清他面上的神色。
男人的双眉紧皱着,神色也很是疲倦,尤其是那双眼下的乌青更是遮掩不住…这些日子,陆起淮日日在为贪墨之事忙碌着,虽说已有柳长席的罪供,可真要把这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又岂是这么容易?
如今尚还在年里,可这个男人为了此事却是连个安稳觉都不曾歇过。
沈唯想到这,心肠便软了几分,她收回了半空中的手,眼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便想把身上的锦被往人那处移过去,即使屋中烧着地龙,可这样合衣躺着难免还是有些凉。
可她手中的锦被还未曾移到陆起淮的身上,男人却已经睁开了眼。
陆起淮刚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的神色是一片凌厉,连带着身上的气势也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只是在看到沈唯的时候,他眼中的目光却是一下子柔和了许多:“你醒了?”他说话时的声音略有些喑哑,几分是因为初醒的缘故,还有几分却是连日来的疲惫所造成。
等这话说完,陆起淮眼看着沈唯握着锦被的动作,倒是有些错愕,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已笑着回过神来,他半抬了眼朝沈唯看去,眼中的神色是遮不住的温柔,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许缱绻:“你是怕我着凉?”
沈唯耳听着这话,神色却有几分不自在。
她自认先前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倒是未曾想到还是把陆起淮给吵醒了,她心中这样想着,一面是把手中的被子朝人的身上扔去,一面是没什么好气得与人说道:“你若受寒生病,费心的还是我。”
等这话说完——
她却是又跟着一句:“你如今既然醒了就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陆起淮眼看着她脸上的愠怒,却是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又沉又低,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更是平添了几分勾人的味道,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锦被重新盖在了沈唯的身上,等替人严严实实盖了个全,他才伸手把人带进了怀中。
“陆起淮,你…”
沈唯不自在得想从人的怀中挣扎出来,只是她还没怎么挣扎便听到身侧的男人轻声说道:“乖,让我抱一会,就一会…”他的声音仍旧透着几分掩不住的疲倦,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轻声跟着一句:“过会我还得出门。”
这个时候还要出门?
沈唯耳听着这话,原先挣扎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她拧着眉半抬着眼朝人看去,眼瞧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显露着往日从未有过的脆弱,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也未再挣扎只是任由人抱着,口中却是问了一句:“这事很麻烦吗?”
陆起淮闻言,倒是也未曾避讳,他只是伸手揽着沈唯的腰,下巴抵在人的头顶,带着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喟叹轻声与人说道:“的确有些麻烦,到底都是些朝中重臣,何况他们一个一个牵连甚广,虽说有柳长席的罪供还有他提供的名册,可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却还是要花费些时间。”
等这话说完,他眼看着怀中人眼中的担忧便又软声安慰道:“你别担心,这些不过都是小事,只是要多费些时间。”
沈唯听他安慰之意,心中却未曾有半点放松。
陆起淮说得简单,可倘若当真是小事,他又怎会如此劳累?她想到这,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不过她也未曾说道别的,只是伸手轻轻抚着他仍旧紧皱着的眉心,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午间霍飞光说得那番话便又开口问道:“你可知道边陲近来频发的战事?”
陆起淮耳听着这一句,倒是有些怔忡,边陲的战事,他自是知晓的,只是这些事唯恐乱了民心还未曾传到汴梁,甚至就连朝中大部分官员也不知晓,沈唯是怎么知道的?他想到这便又想起了霍飞光,想来这些事是霍飞光告知她的吧。
他思及此便微垂着眼与人说道:“我已经知晓了…”
他这话说完却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是看着沈唯沉声说道:“也许如今的太平日子很快又要被这战火给消磨了。”
沈唯知晓再过几个月,几个番邦小国就会联合在一道举兵对抗庆云,这一场战役折损了不少庆云的大将,也让庆云损失了不少…可纵然她早就知晓,这些事也不是她能够拦下的,甚至,明知道这个男人也会参与这场战役,她却不能开口拦人。
她知晓这一场战役于陆起淮而言是或不可缺的,只有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他才有资格去对抗赵准…这个道理,她知道,陆起淮自然也知晓。
因此此时看着沈唯眼中那抹复杂的思绪,陆起淮是又叹了口气,他伸手把人揽于怀中,等把手撑在她的头顶,察觉到怀中人的温度,他才喑哑着嗓子用着郑重而又保证的语气同人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的,也向你保证过,不会让你有事。”
“我很少许诺,你是第一个,我既应允了你便一定会做到。”
沈唯的脸枕在陆起淮的胸口,她能听到从那胸腔处传来的声音,浑厚而又有力,带着十足的力道,却是抚平了她心中的那抹担忧。
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半仰着头朝陆起淮看去,外间烛火轻轻晃荡,而她眼看着眼前人璀璨而又温柔的目光,却是轻轻映上了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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