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八月。
西山寺。
沈唯站在牌位前, 眼瞧着那牌位上的字, 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如常给人上了一炷香。
虽然她不是原身, 可总归是占了这么个名号, 因此每月倒是也会抽上一日来这寺中祭拜陆步巍一回。不过她每回说是祭拜, 可花得时间却的确不算多, 大抵是恐人怪罪, 每每进去她也只是替人擦一擦牌位,再上几炷香,然后与他说道一声陆家如今的现状…至于旁的却是半点也不曾提起。
而每回沈唯进去祭拜的时候, 水碧便侯在外头。
若细细算起,她跟着沈唯来祭拜陆步巍倒也有三、四回的光景了。
水碧自幼习武,六识较起常人自是灵敏许多, 虽说隔着一扇门, 可里头沈唯再说道什么、做些什么,她隐约也是能够辨得清的, 就是因为辨得清, 她心中才越发觉得奇怪。
她知道主子一直在调查这位荣国公夫人的真实身份, 更甚至还出动了手上的天罗地网。主子手上的天罗地网遍布整个庆云国, 倘若他们真得想调查一个人, 那么只怕连那个人的祖上三代也能查得底朝天。
可这位荣国公夫人——
无论他们怎么调查, 得出的结论却只有一个,里头的荣国公夫人便是真正的荣国公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换过人。可倘若未曾换过, 那她如今的异样又是怎么回事?且不说她的那些手段, 还有交予晋江楼的那些东西,这些绝对不可能是以前的荣国公夫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还有…
这位荣国公夫人若真得不曾更换,她待那位荣国公的情意也实在太淡薄了些。以前跟着主子的时候,她也曾调查过沈唯的事,知晓她自幼便依赖陆步巍,长大后更是非卿不嫁,后来两人成婚老夫少妻也当真算得上是蜜里调油。
以他们调查的那个沈唯——
她遇见这样的事会恨、会怨,这很正常,纵然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荣华富贵妥协,这也算不得奇怪。
可若说她在面对陆步巍的时候能够这样的平静、从容,陌生得就像一个旁观者,这却实在太过奇怪了些…还有当日她所说的那位故人,他们调查了许久也还是没个消息。
水碧素来沉稳的面容此时却因为心中的这些思绪而皱起了眉峰,她如今的确是把沈唯当做自己另一个主子看待,心中也是真得对她起了恭顺之心,倘若主子日后真得要择选沈唯为主母,她必定十分赞成。
可倘若一日无法把她真正的底细打探清楚,那他们这些底下人又如何能够安心她待在主子的身边?
毕竟主子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
原先紧闭的佛堂门被人从里头推开,却是沈唯走了出来,她脸上的神色一如先前,没有丝毫变化。
水碧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便已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如今眼瞧着人出来,她便迎上前扶住了人的胳膊,口中是跟着问了一句:“夫人,我们现下回去还是?”
沈唯闻言倒是思索了一番,她微微仰头朝外边的天空看去,远处群山叠峦,瞧着便让人心生宁静,又因西山寺位于群山之中,温度较起城中也适宜许多,她一时倒也起了几分再留一会的念头。
她想到这便同人说道:“今儿个无事倒也不必着急走,你去与人说道一声,便说我今儿个要留下用膳。”
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让人多备些,老夫人前几日还与我提起这儿的斋菜,等回去的时候倒是可以给人带些过去。”西山寺的斋菜本就是一绝,以往谢老夫人每回来时必然是要留用的,只是她如今年纪大了,西山寺又路途遥远,倒也鲜少过来了。
水碧闻言便朝人打了个礼,却是应了,跟着是又问道一句:“那奴先扶着您去禅房?”
“不用,我四处走走,你好了来寻我便是…”沈唯这话说完便收回了落在水碧胳膊上的手,这样的大好天色,留在禅房倒是可惜了,何况今日寺中也无多少人,行走起来却也方便。
水碧见此倒是也未再多言,她只是点头应允,眼瞧着人往前走去便去寻知客僧说道要留膳的事。
而沈唯从佛堂走出后便一路由小道往前走去,她本来也不过是想四处看看,心中也没定个去处,行走起来自然也不过随心而至…此时早课已经歇了,这寺中倒是也没有什么佛音,唯有鸟儿停在树枝轻轻叫着,倒是给寺中也平添了几分鲜活气。
沈唯耳听着这些声音,脸上的笑意却是又添了许多。
她便这样行走在这小道上,大抵是因为这西山寺中皆是树木的缘故,那日头鲜少照到人的身上,她手中的玉骨扇倒成了摆设。待又走了几步,沈唯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原以为是水碧寻来了,刚想与人说话便听得那人先止了步子唤她一声:“陆夫人?”
这个声音添着几许怔忡,却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沈唯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一个男人,男人仍旧一身旧日白衣的装束,手上握着一管玉笛,正是梁令岳。此时他就站在一株树下笑看着她,由这山间风拂起身后半披散的青丝,越发显得气质卓越。
大抵是瞧见她循声看去,梁令岳面上的笑意越深。
而后他也不等沈唯说话先朝人走了过来,等离沈唯还有三、四步的样子便与人拱手一礼,而后是与人说道:“真巧,原来陆夫人今日也在寺中。”
沈唯起初瞧见梁令岳的时候的确有些微怔,不过耳听着这一声倒是回过神来,眼瞧着梁令岳朝她打礼,她便也朝人屈膝作了个礼,闻言便笑道:“的确是巧,梁公子怎么会来寺中?”
难道这行走江湖的人也会信佛不成?
梁令岳虽然未曾窥见沈唯面上的神色,但也可以从她话中辨出几分她的想法。他笑着直起身子,而后是与沈唯说道:“我不信佛,只是当日为寻夫人踪迹曾来过寺中几回,一来二去倒是与寺中的住持成了忘年交。”
他说时眉目含笑、气质也很是清越,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等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今日我是来寻住持下棋,恰逢他有事便在寺中四处转转,倒是未曾想到会遇见夫人。”他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说道:“夫人怎么独自在这?”
沈唯喜欢爽快的人,就像霍飞光,大概是以前所处的环境太过复杂,她心中对这些爽快直白的人有出奇的好感。因此耳听着这话她倒是也未曾有什么遮掩,只与人笑说道:“我让丫鬟去与寺中说一声留饭,正好闲来无事便也四处走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没有丝毫扭捏,纵然面对梁令岳也没有半点避讳,丝毫没有内宅妇人该有的模样。
梁令岳与沈唯也不过见了几回,可每回见时,他总能从这位妇人身上寻出几分不同,继而生出几分好感。他想到这倒是也未再避讳,只笑着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夫人若是不介怀的话,梁某便陪着夫人在寺中走走?这寺中有几处光景倒是不错。”
沈唯倒是不介意。
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
何况今日寺中本就未曾接待外客,她倒是也不必担心会被人撞见,自然还有一个原因面…沈唯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虽然她已不会再把梁令岳当做那个人,可心中却总有几分格外的亲切和自在,因着这一份亲切和自在,她倒是也不愿推却人的意思。
因此耳听着梁令岳这一句,她便与人点了点头,口中亦是一声笑语:“那就麻烦梁公子了。”
梁令岳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许。他也不再多言只引人往前走去,两人的步子都不算快,一路缓步往前走去,时不时便说道几句话…聊得越多,梁令岳心中对沈唯的好感却是又多了几分,他拧头朝身侧的沈唯看去,口中是说道一句:“夫人的言谈举止并不像一个大族宗妇。”
沈唯耳听着这话,步子却是一顿。
不过也就这瞬息的功夫,她便笑着抬了脸朝人看去,眼瞧着身侧的梁令岳,她是笑着问道:“那像什么?”
梁令岳闻言倒是细细想了一会,而后才又同人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夫人拘于这内宅之中实在有些可惜了…”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夫人可曾想过离开汴梁,离开国公府?”
这话一落——
不仅是沈唯怔住了,就连梁令岳也跟着怔楞了一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看着那双眼睛,这话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而如今话已出口自然也难以收回。
不过,梁令岳倒是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因此他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停下步子看着沈唯,握着玉笛的手却不自觉得有些收紧。
沈唯倒是不知道梁令岳的想法,她只是在认认真真考虑梁令岳的话,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开陆家离开汴梁,她一直细细安排着一些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
到那时——
她可以再也不用当这国公府里的宗妇,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识破她的身份。
她…可以只做她自己。
倘若有梁令岳的帮忙,或许这一切的不可能会变得可能?可这个念头刚起便又被她压了下去,若是她要离开必然要做到万无一失,再说一个大族宗妇想要离开又谈何容易?梁令岳不欠她什么,没有必要为她涉险。
何况她也不想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
因此沈唯也只是收敛了眼中的神色,而后是重新仰起头朝梁令岳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梁公子说笑了,我的家人都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
梁令岳耳听着这话,原先紧握着玉笛的手便又松开了几分。
是啊,她的家人都在这,她又能去哪儿?这明明是早就想到的答案,可梁令岳却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可惜,这样一个人拘于那四方内宅之中,实在是有些太过可惜了,而这一抹可惜之余,还有另一抹情绪。
只是还不等他想个透彻,便瞧见一个身穿碧蓝衣裙的女子疾步朝他们走来…
沈唯自然也听到了这个脚步声,她朝身后看去,眼瞧着水碧朝她走来便与梁令岳说道:“梁公子,我该走了。”
梁令岳闻言自然也未再说道什么。
他只是收敛了面上所有的神色朝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笑着与人说道:“夫人请便吧。”
沈唯便又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朝水碧伸出手,由人扶着往禅房走去…大抵是先前梁令岳的提议触动了她的心,沈唯虽然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可心下却还是忍不住念起这桩事。
水碧却不知沈唯在想什么,她只是不动声色得朝沈唯看去一眼,眼瞧着沈唯面上的失神却是又不自觉得皱了回眉。先前她寻了夫人许久,未曾想到寻到的时候,夫人身边竟然还会有那个梁少庄主的身影。
想着夫人当初念叨的故人,还有那一夜的醉酒…
她心下便又是一沉。
水碧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在扶着沈唯穿过小道的时候朝身后看去一眼,眼见梁令岳还在身后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身影,眼中的神色便又沉了几分…看来有些事的确是该与主子说道一声了,若不然只怕夫人总有一日会被那位梁少庄主勾走。
…
因着两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
沈唯用完午膳后便也不愿再待下去了,水碧更是唯恐梁令岳还待在寺中,自然赞同人的话忙去安排了…因此刚刚用完午膳,沈唯一行便乘上马车回去了。
等到夜里,沈唯倒是也不再想这桩事了,左右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多想也无异,她仍旧如往常那般倚塌看书,耳听着脚步声也未曾抬。
等到身侧传来水碧的声,沈唯才抬了眼帘朝人看去一眼,口中是道:“今儿个不是秋欢守夜吗?你怎么来了?”
水碧闻言,一面是把手上端着的汤水置于一侧的案上,一面是与人恭声说道:“施管事来了信,说想邀您明日见上一面。”
施庆俞?
沈唯耳听着这话便皱了眉,他们来往也有段日子了,只是自从当日那座宅子会过一次面后,余后无论是她有什么新的计划还是楼中的分红,一概都是由水碧经手的…今次倒是怎么了?
不过她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与人点了点头,口中也只是如常一句:“既如此,那就去安排吧。”
水碧见她同意自然忙应了…
她也未再多言,待朝沈唯打了一礼后便往外退去。
…
等到翌日。
马车一路至宝茹斋前,如今李大也习惯了,眼瞧着水碧扶着沈唯走下便朝人恭声说道:“夫人且在这处看着,小的把马车停在那处,等您好了,小的再过来。”
沈唯闻言倒是朝人看去一眼,她也未曾说话只是与水碧点了点头。
水碧会意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递给李大,口中是一句:“这是夫人赏你的,那里有座茶馆,你就在那候着吧。”
李大拿了赏银自是高兴,待又给沈唯千恩万谢后才驾着马车往前去…而水碧也扶着沈唯走进了宝茹斋。
宝茹斋依旧是往日的模样,这个时辰也没多少人,两人刚走进去,当初替沈唯引路的那个年轻妇人便迎了过来,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引着沈唯往里头走去。
等到眼前的木板被打开——
那年轻妇人才说了一句:“请贵人独自进去。”
这一回水碧却是未曾自作主张,反倒是先看了沈唯一眼。
沈唯闻言倒是也未曾说道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收回了放在水碧胳膊上的手,跟着才迈步往里走去…等到瞧不见沈唯的身影,那年轻妇人如常把木板合上,而后是与水碧笑说道:“看来施管事所言不假,那位夫人的确是个厉害的。”
水碧自幼跟着主子,性子傲得很,即便是面对施管事也鲜少听从过…倒是未曾想到这才一转眼的功夫,水碧竟然已变了个模样。
妇人想到这便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水碧眼瞧着妇人这幅模样也懒得搭理她,她只是看着眼前被合上的木板皱了眉。昨儿夜里,她特地去了一趟文渊馆求见主子,原本以为主子会有什么吩咐,可临来却也只是让她引荣国公夫人今日来这见施管事。
见施管事能有什么用?主子也真是的…
…
沈唯倒是不知道水碧在想什么,她只是如常由暗道往外走去,将将走到外头便有人出现在她眼前。仍旧是当日替她引路的那位少年郎,到底是来过一回,沈唯心中倒也未再有头回来时那般的奇异了。
眼瞧着少年郎,她也未曾说话,只是由人引着路…
只是这回——
少年郎却未曾引她往上回的花厅走去,反倒是在穿过一段九曲长廊后又步入了一条小道,小道两侧植有花草,最终却是通由水榭。等走到水榭前,少年便止了步子,他往后退了三步,而后是弓了身子与她说道:“贵人请。”
沈唯眼瞧着不远处的水榭却是不自觉得皱了一回眉,不过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迈步往前走去。
水榭外头由几道纱幔,此时那几道纱幔便由风轻轻拂动。
沈唯走得近了,倒是隐约也能瞧见里头的模样,那水榭之中的确有个身影,却不是施庆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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