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九宁轻轻儿嘘了口气, 待裴嘉宪出去了, 便听见隔壁的小阿媛一直在叫:“奶妈, 我渴, 我好渴。”
奶妈带一个壮壮都够累的, 这时候也已经睡下了, 阿媛唤了半天唤不到人, 于是自己就爬了起来。
罗九宁连忙倒了杯温水,便端了过去。
“母亲安。”见罗九宁来了,她连忙在床上屈腰跪了, 便是一礼。
罗九宁于这四处生来就四处漂零的孩子,因为她相貌生的肖似自己,倒是很有几分怜惜, 试着想搂, 小阿媛果然就凑了过来,坐到了她怀中。
“阿媛可喜欢吃葡萄, 娘替你剥?”
“不要, 我要吃桑椹。”一年多不见, 这孩子的嗓音里都没有原来那种奶气了, 如今看来, 倒比原来更漂亮了几分。
“弟弟可真好看, 他叫我是桑椹,我就要吃桑椹。”说着,小阿媛捡了枚桑椹出来, 嘬了一口甜甜的汁子。
罗九宁侧首瞧了眼儿子, 他倒好,给阿媛安个名字叫桑椹。
“方才来的,就是一直带着你的那位宝昌郡主?”罗九宁见孩子喜欢吃桑椹儿,遂将盘子整个儿挪了过来,放到了孩子怀中。
阿媛羞怯的点了点头,咬着唇啧啧吸着:“母亲,桑椹真好吃。”
“宝昌郡主这一年多可回过山阴,你可曾见过山阴王府另一位姑娘,叫杜若宁的那位?”罗九宁颇为好奇的,就又问道。
阿媛似乎颇不好意思似的,垂了垂眸子,过了半天才郑重其事的说:“方才从翠华宫出来,父王一直跟女儿说,往后女儿要永远跟着母亲,所以不能对母亲说谎,也不能不敬母亲,母亲有问,要如实而答,但女儿不敢说。”
罗九宁也不过随意问一句,瞧这小丫头一脸为难的样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噗嗤一笑说:“罢了,娘也不过随口问一句,快和弟弟一起睡了,明儿才好早起得来。”
说着,她亲自替阿媛摆好了枕头,放着她和壮壮儿一并睡了,这才拿烛拨子一支支压灭了烛,就准备要出门去。
就在这时,她便听阿媛忽而低低的唤了一声母亲:“母亲……宝昌郡主夜里躺下的时候,总说杜若宁是个狐媚子,妖货,贱婢生的……”
“嘘,乖孩子的嘴里,可不能出来这种话。”罗九宁连忙捂上了这孩子的嘴,悄声道:“睡吧。”
就在这时,窗外忽而猛然一亮,再紧接着,轰雷一声巨响,阿媛吓的直接就抱住了自己,小壮壮儿也是咧嘴就开始大哭。
罗九宁自己也怕雷声,听见俩孩子一起哭起来,脱了鞋子就上床,壮壮在她怀里,阿媛抱着壮壮,仨人就团到了一处。
“阿宁,你和孩子可还好?”窗外,阴魂不散的裴嘉宪问道。
“我们很好,王爷自去睡您的,您能不能不管我们。”罗九宁顿了顿,又道:“您再这样,难道是要逼着妾身再逃一回?”
半晌无声,大概裴嘉宪呆的无趣,也走了。
罗九宁把小阿媛并壮壮两个一并儿搂了,一手过去圈着,悄声道:“都不哭,娘在这里陪着你们,陪你们睡到天亮。”
要说阿媛小的时候,一直叫宋绮带着。但宋绮和丽妃一样,其实是个极嫌孩子的性子。虽说表面上疼孩子,那是裴嘉宪在的时候,等裴嘉宪一走,她是从来不会抱一把孩子的。
至于杜宛宁,尚未嫁人的大姑娘,虽说把阿媛像个宝似的捧了过去,但也是找几个奶妈带着,自己并不曾怎么关心的。
孩子可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的。
虽说这个嫡母她见的少,但是头一回替她治过红疹之后,那一盒薄药从洛阳带长安,在贤王府几番不小心吃坏了身体,靠的全是它。
阿媛紧紧抱搂着壮壮,悄声说:“母亲,您再别把女儿送人了成吗,我想和弟弟在一起,永永远远都在一起,我想跟着你们。”
于大人来说,或者不觉得怎么样。
但于孩子来说,那么幼小一个生命来到这世界上,他们需要一个固定的人带着自己熟悉环境,需要学习太多的东西,并不喜欢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因为每换一个人,那怕只是个乳母,孩子需要时间去适应乳母,而乳母对于孩子也一无所知,任是再尽责的乳母,也需要时间适应孩子。
阿媛这孩子因为宋绮挑剔,小时候不知道换过多少乳母。再换到杜宛宁那儿,杜宛宁是个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叫妖货,贱婢的人,可以想象她的才情,涵养又能有多高?
罗九宁和离的心无比的坚决,答应不了小阿媛,于是实言说:“阿媛,娘只能保证,你父王往后会永远与你在一起,但娘带着壮壮儿是要离开皇宫,也离开王府回洛阳的,娘帮不了你啊。”
“是因为宝昌郡主,娘才要走的吗?”阿媛像只小松鼠一样,紧紧的偎着,又悄声的问。
罗九宁顿了一顿,忽而觉得,小阿媛一直跟杜宛宁呆在一起,怕是知道些什么。
“阿媛为何这样说?”
“宝昌郡主说,她生来就是注定给父王作妾的,她倒不在乎这个,而她最恨的,是杜若宁那个庶出的贱婢,明知她母亲要死,却眼睁睁的放纵着,不肯搭救一把,只要她活着,就要杜若宁生不如死。”
罗九宁蓦地就清醒了,果然,杜宛宁也知道原书中的内容。
这样说来,那杜细奴大抵就算是她的个马前卒了。
“宝昌郡主还说了甚?”罗九宁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她想知道,杜宛宁究竟知道了多少。
小阿媛想了想,说:“宝昌郡主曾悄悄的与贤王妃商量,还说,您会认她作姐妹,到时候,她就可以嫁给父王了。”
这个,罗九宁自然知道。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甚?”罗九宁想知道的是,究竟是杜若宁知道先机,还是杜宛宁知道,抑或,俩人都知道。
小阿媛一偎一偎的,像只松鼠似的凑了过来,悄声道:“她有个本子,每每出了什么事,自要去翻那小本本儿,她还说,那杜若宁知道的,她如今也全都知道了,而那杜若宁毕竟是庶出,只要将她困在阴山,她就永远都甭想登天。”
罗九宁明白了。
大概,真正知道先机的是杜若宁,而杜宛宁所有知道的事情,是从杜若宁那儿知道的。否则的话,杜宛宁也不会说,自己要把杜若宁困在阴山,永远不准她出来。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也曾拿个小本子记录了许多事情。叫阿媛这句话给惊醒来,罗九宁心说,我得赶紧烧了自己那小本本儿不可,否则的话,要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岂不是更加要贻害大方?
“对于娘,那宝昌郡主还曾说过什么?”罗九宁抚着孩子,悄声问道。
黑暗中,小阿媛缓缓的抽泣了起来:“她说您会跑到长安来,怕是因为她们改变了些什么,但那也没关系,因为你将来会死的特别特别惨,那个是你逃不掉的。”
小阿媛毕竟已经有六岁了,因为天生有个吃了鱼虾花生等物就起红疹的病,等闲东西吃不得,所以一直都生的特别瘦小。但到底无母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更懂事些。
或者杜宛宁说的时候无心,但小阿媛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一字一句,竟是全都记在心里。或者罗九宁这个母亲于她只是一面之缘,但杜宛宁那种不屑,那种仿如嘲弄一只将死蝼蚁般的语气,却叫这孩子把那些话就全都给牢牢的记下来了。
紧紧搂过阿媛来,罗九宁笑道:“阿媛,人要活着不容易,娘既有你和壮壮,又焉会那么轻易的就死去?”
“娘你无论去何处都一定要带着阿媛,好不好?”小阿媛咬了咬牙,说:“我不要爹,也不是宝昌郡主,我只要娘和弟弟,您要走的时候,我带着我姨娘的牌位,跟着您。”
罗九宁咬牙道:“好,娘要去何处,必定带着你。”她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何就跟自己这般的投缘,但在这一瞬间,罗九宁觉得,自己若真要走,阿媛也得带走。
*
“王爷,您怎么?怎么还在这儿?”
奶妈大约是内急,想出去解个手,出了门,就见漂泼大雨之中,王爷直挺挺的站在院子里。
雨至少下了一个时辰,他就这么不声不吭的,整整站了一个时辰?
廊下的长明灯照在他身上,他混身上下已然湿了个透彻,雨水劈头而浇,仿如一尊铜铸成的雕塑一般,就那么稳稳的站着。
“王爷,要不要我替您拿把伞来,或者,要不您宿到隔壁那一间,与俩个孩子睡着去?”奶妈小声儿的问道。
但大雨中的裴嘉宪并没有任何声音,他紧闭着双眼,就好像死了一般的,直挺挺的立着。
奶妈心说这人真是奇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在院子里淋暴雨。
她于是找了把伞出来,踮着脚就准打到裴嘉宪头上去,岂知暗朦朦的烛光下,这男人蓦地就睁开了眼睛:“阿福,孤不是说了,入夜之后闲杂人等不许出来,为何还有人在庭院之中胡乱走动?”
止这一句,西华宫的大总管阿福就从后面走了上来,厉声斥奶妈道:“这个乡里来的妇人,一丁点的规矩都不懂,还不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回屋歇着去?”
奶妈这时候才算看真切了。
肃王站在雨中,整个西华宫前殿当值的几个大太监们,也是一身的透湿,全在后面陪站了。
她进屋的时候再回头看了一眼,如织的雨幕之中,那肃王直挺挺的,依旧于雨中立着,身后并列四个大太监,叫雨给浇了个透心凉的,也就那么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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