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在屋里洗筷子, 碗碟碰撞声音太大, 胡安和吵嚷半天他也没听见, 直到胡安和抓了一把钱冲到他面前。
薛延弓腰坐在矮凳上, 有些不耐烦道, “让让, 挡光了。”
“什么光不光的, 事情那么多。”胡安和面色红润有光泽,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大声道, “看我手里,老薛,我们就要发财啦!”
薛延抬头, 瞧见他手里那一捧铜板, 眉梢一跳,终于直起腰来, 问, “哪儿来的?”
胡安和便就勾唇一笑, 而后蹲下来, 兴致勃勃将刚才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又设想了下以后若是这么卖, 多长时间能攒到给永安街的那个店面装修的钱。
薛延抖抖手上的水,安静地听他瞎掰,面色从刚开始的略有喜色变为镇定。
胡安和看他那副样子, 慢慢也消停下来, 欢实不下去了,他咂咂嘴,问,“你不高兴?”
“我高兴。”薛延用尾指勾了勾眉梢,胳膊肘拄在膝盖上,与胡安和平视,“但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胡安和正了脸色,“你问。”
薛延说,“你爹是县令,你也该对陇县如何了如指掌罢。你说说,咱们这个县,有多少人。”
胡安和以前翻过胡魁文案头摆着的户籍,他是个过目不忘的聪明人,略微思索便就回忆起来,“到上月十三号,陇县城内一共是三千七百人,六百九十户,算上周边闲散村落,约有六千人左右,一千一百户。”
薛延点点头,又道,“那每户人家一年赚多少银子?”
在这样的偏僻县城,五十两便就足够祖孙三代好吃好喝地过上一整年舒服日子,而对于普通农户家,一年三十两算是不错的,还得是青壮年多的家里。若赶上收成不好,天灾人祸,说不准连这个数都要困难。
胡安和手指摩挲着下唇,不说话了。
薛延看着他似懂非懂脸色,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能花十文钱来吃碗肠粉的冤大头,会有几个?”
胡安和也回过味儿来,他想起刚才那人的模样衣着,确实不像是个普通村户,况且他大晚上还有钱来买宵夜,不会差那几个钱儿。但对于大部分的陇县百姓来说,这个价位实在是高了的。
胡安和有些失望,他拧拧眉,咕哝着说,“那我不是白做梦了。”
“也不全是。”薛延站起来,把洗好的碗筷都摆到橱架上,回头道,“三文一个卖的贵,你便宜些不就成了,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要稳妥许多。”
他眯起眼笑,冲着胡安和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第二日的时候,胡安和从自家后院翻出来一块大木板,再工工整整写下“薛家肠粉”四个字,打孔后用绳子栓起来,挂在了店门口。他字写得好看,一笔一划颇有风骨,还扯了长条红布给简单装裱了下,格外引人注目。
阿梨抱着兔子看了会那块牌子,有些担忧,她蹙蹙眉,偏头问薛延,“咱们这样成吗?北地的百姓都不知道肠粉是什么,咱们又卖得贵,真的会有人来买吗?”
薛延垂眼问,“我是谁?”
阿梨鼓鼓嘴,笑着搡了他一下,“在说正经事,你不要闹。”
薛延攥住她腕子,轻轻咬了下她指尖,“怎么就不正经了,我是谁?”
阿梨仰着脸,乖乖巧巧答,“你是薛延呐。”
薛延不满意,伸手去掐她下巴,低低道,“昨晚怎么教你的?”
阿梨歪着头躲,被钳制住,再次搂进怀里,她觉着痒,忍不住笑出声。
薛延哼笑着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阿梨脸颊染了红,长睫扇动,最后还是轻轻唤了句,“相公。”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带些羞涩和依赖,薛延听在耳里,只觉得一瞬间便就通身舒畅了。以往见着别的夫妻,妻子喊相公,薛延不觉着有什么,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如老师与爹娘一样普通。但如今听着阿梨唤,他便就知道了这两个字的分量,这二字不是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更代表着责任与依靠。
薛延微蹲下身与阿梨平视,眼神含笑,慢慢说,“你相公厉害着,你便就只管收钱就好,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裁新衣裳。”
阿梨咬着唇,欢快答了句,“好。”
看着她一对梨涡,薛延便就觉着,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一上午的时间,肠粉卖得并不多好,原因简单,一是因着知道这个的不多,大多数人对店的了解仍旧是生煎和头汤面好吃,但却并不知道薛家生煎铺也开始卖肠粉;二是因着大多数人对新鲜的事物都存着天然的抵触心态,尤其是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许多人连试吃都不愿。
客人一个个来了又走,这样局面,阿梨早就料到,但因着早上薛延的话,她倒是不觉着慌乱。
她下意识便就相信,薛延会有办法的,她只要好好看店子不给他添麻烦便就好,其余事情,有薛延去解决。
快到午时,一切也终于迎来转机。
阿黄太胖,又懒又馋还贪睡,它黏人,阿梨便就将它抱在腿上,悠悠地哄着它睡觉,当胡魁文带着一众下属差役站在店门口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
一群大男人,大多都上了年纪,面容严肃,腰间有的还配着刀,黑压压挡住了大片阳光,好似来者不善。
中间的胡魁文穿着青色官服,上面绣着七品鸂鶒,乌纱帽也还没摘,看起来颇为慑人。
冯氏忙忙站起来,“官爷……你们这是,来店里吃饭?”
胡魁文道,“听说你们这里有肠粉?我本是广东人,想念这口味,就带着同僚来品尝一番。”
冯氏不认识他,但识得那身官服,猜出这是胡安和的爹,心中隐隐有些推断。
她没多问什么,只笑着道,“哎!却是有这菜,您们先稍等,我们这就做,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胡魁文中气十足,回身指了指门口遮阳棚子下的桌椅道,“就在那罢!”
冯氏连声应着好,她转身,用唇形和手势与阿梨解释了番,见她懂了,便就忙着去给那些官爷倒茶。
阿梨把阿黄放到旁边的窝里,起身去做菜,她眼神扫过门口端正坐着的一片官员,心中惊疑不定。知县老爷带着一众下属来外头吃饭的,这事实在是太少见,虽然这都不是什么大官,但平头百姓还是觉得惶恐,本吃着饭的也都抱着碗躲远了,滴溜着眼睛往那边看。
付六的爹付主簿也在其中,他似是对胡魁文的举动有所不满,有些不冷不热道,“大人还真是节俭得很,大中午的带着我们跑来这里吃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衙门破了产。”
胡魁文朗声大笑,拍了拍付主簿的肩膀,“我是昨日听我儿提起,说这店的味道实在是不错,现又推出了新菜式,便就带着大家都来尝尝。我以前在老家也吃过这肠粉,价钱算不得便宜,这店里卖两文一段,实在是实惠得很啊!咱们虽是做官之人,但到底还是为百姓做事,要与民同乐,切不可端架子啊!”
他这一席话说得声音不算小,圆滑又漂亮,周边的百姓一个个都听得清楚,传来窃窃私语之声。付主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青着一张脸坐在那,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大人说得极是。”
十二份肠粉很快做好,冯氏还送了一壶茉莉花茶,笑脸道了声“慢用”。
阿梨洗了手坐屋里歇着,透过门口看着那群人,直到大家纷纷点头赞叹好吃,她才松了口气。
薛延回来时候,胡魁文已经吃完,付了钱后正准备带着人离开。付主簿满面郁色,带着自己的同党走在前头,胡魁文看见薛延,步子稍顿,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了句,“你小子,是块好料子。”
薛延微微欠了身,谦敬道,“大人过奖。”
胡魁文笑了,又说了句,“以后便就要安和跟着你了,若再有什么要我出面的,知会一声便可。”
薛延也笑着拱拱手道,“多谢大人。”
胡魁文拿手点了点他,温和道,“你是不是还记恨那次我派人羁押你,还关了你大半日的事情?”
那次胡安和喝多了到摊子上闹事,给了侯才良寻衅砸摊子的机会,薛延生气,去府衙逮了胡安和,套着麻袋揍了他一顿,后来被胡魁文遣捕快给带到了衙门,投进了大牢里,这事薛延没忘。胡安和总骂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但薛延还没小心眼到那地步,他明事理,知道胡魁文那事做的没错,听见这话,便就笑笑说,“大人多心了。”
胡魁文摆摆手,“唉,不要总是大人大人的,你帮我胡家那样大忙,我还要谢谢你,如此称呼实在生分,私下里唤声伯父便好。”
薛延便就应和着道,“伯父。”
胡魁文爽朗笑着,又拍拍他肩膀,留下句“若有机会,可到我家用顿饭”,而后便领人回了府衙。
阿梨把他们二人交谈都看在眼里,她惊讶又好奇,跑过去拽着薛延的袖子将他拉进店里,小声问,“刚刚那个穿着青色官服的,是谁呐?”
薛延也学着她的样子,偷偷摸摸地答,“胡安和的爹。”
阿梨“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
薛延说,“我让胡安和把那些官儿给找来的。”
他腰靠在桌沿上,反手撑着桌面,笑得有些奸诈,“这样一来,全陇县便就都知道了咱们这个店,而在百姓眼里,能让县令带着同僚来吃的东西,味道必然不错。一顿饭就能解决的事情,也省得我忙前忙后去造势了。”
正如胡安和昨晚听到他这个主意后所评价的,“刚劲老辣,心机深沉。”
阿梨低低惊呼,她眨眨眼,欢欣地拽着他手指道,“薛延,你怎么这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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