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 几家子都聚到一起过年。
胡魁文已经升官, 被调往京城, 做了通政司右通政, 只他年纪稍大, 再过几年便就准备辞官, 和韦掌柜一起收租子去。韦掌柜还是那个弥勒佛似的样子, 总是笑眯眯的,肚子越来越大,每天提着笼子到处遛鸟看花, 过得闲散舒适。
女儿女婿都不在,唯一说的上话的亲家也走了,韦掌柜干脆卖掉了陇县那边的房产, 跑到京城来置地。
他眼光毒辣, 买下的房子不出几年便就翻了番,韦掌柜也不做生意, 只租出去, 到了年底就去要账, 虽比不得以往那样大富大贵, 养活自己还绰绰有余。
早上吃完饭, 韦掌柜和胡魁文提着鸟出去遛弯, 剩四个男人在院里打糍粑。
阿梨带着一众女眷在一旁的小石桌边吃点心聊天,院子里热闹非凡。
糍粑是南方小吃,过年时候特有的小零嘴儿, 阿梨和阮言初小的时候, 家里每年都要打一些。糍粑黏软,吃法花样繁多,煎炒煮炸,放糖放辣子,怎么做都别有一番风味。
往日除夕总要包饺子,吃了那么多年总觉着有些腻,这次便就想着换换口味,过个江南年。
前几日刚下过雪,房檐底下还有着冰棱子,墙角堆着几个傻愣愣的雪人。阿梨往石桌石椅上铺了棉垫子,中间还摆了个小炭盆,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袄子,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着多冷。
女人聚在一起总爱聊八卦,不分年龄,一说起谁家的闲杂琐事,连眼睛都是亮的。
韦翠娘说,“唉你们听说了吗?前几天时候郑太傅家里出了大事了,郑家的二孙子脾气不好,还爱喝酒,孙媳妇气不过和他吵了几句,这两人就闹起来了,还动了手,砸了一堆东西。女人哪里打得过男人啊,郑家那孙媳妇被扯掉两缕头发,哭的眼睛都肿了,大过年的抱着包袱就回了娘家。啧啧啧,这弄得是什么事儿。”
胡夫人跟着插嘴,“郑家的孙媳妇是兵部张尚书的孙女,张尚书与你爹爹是故交,昨个来拜年时候还说起这个,气得不行。小夫妻成亲不过两三年,现在这一闹,可怎么收场呢。”
冯氏说,“是那个郑辅清郑太傅吗?当年薛老太爷还做宰相的时候,我还见过他,那时他还就是个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下,刚成亲没多久,拿着拜帖找老太爷通路子的。那时候他就因着后宅闹出些事,说是有天早上,夫人睡得太过了,忘记给他擦靴子,他穿着脏鞋子上朝,觉着丢脸了,回家后破口大骂,夫人委屈生气回了娘家……总之沸沸扬扬很不愉快。”
韦翠娘说,“这样一瞧,脾性不好爱打人,这是要一代代传下去的,女儿家选夫婿可一定要擦亮眼。”
倪顺的娘一直安静听着,闻言也禁不住叹了句,“谁说不是呢。”
那边男人们捶糯米,乒乒乓乓的声音里掺杂着女人的欢笑声。
胡安和撸了把袖子,好奇往那边看,“她们说什么呢?”
薛延瞟了眼阿梨方向,见她笑盈盈地给宝瑜剥南瓜子吃,也弯了弯唇,“管它说什么,高兴就成呗。”
胡安和有些惆怅,“我怕翠娘说我坏话。”
闻言,倪顺兴冲冲问,“小胡哥,你干什么了?”
胡安和说,“我昨晚上给四喜找湖州买的小狼毫笔,翻她妆奁的时候不小心把她胭脂给打散了。据说那还是什么特别新奇的颜色,现在买都买不到的,吓得我赶紧给藏起来,没敢告诉她。”说完,胡安和还不忘抱怨,“女人真是麻烦,不就是个胭脂吗,分什么弯弯绕绕的颜色,深红浅红水红,红就是红,有什么区别。”
阮言初轻笑了下,“你与学生上书画课的时候,也是这样讲授的?”
胡安和哽了一下,“……这画在脸上的和画在纸上的,能一样吗。”
几人俱都笑起来。
而那边,话题以及从郑太傅家的孙子打人转到了阮言初和倪顺的婚事。
冯氏叹气,忧愁道,“两个孩子都二十五六岁了,别人家这个年纪,娃娃都要定亲了,他们却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再往后拖几年,就算官再大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哪儿还有好人家的姑娘能看得上。”
小结巴的娘亲说,“我也曾劝过顺子的,他只说自己太忙,怕娶了妻子也照顾不好,耽误了人家。”
韦翠娘往地上呸了口瓜子皮,断言道,“就是借口。”
阿梨蹙眉,温声说,“这样下去总是不行的,若不然咱们年后费费心,多去相看几家好姑娘?门第差些也没关系的,性子好就成,这日子孤零零的,好歹有个伴不是。”
韦翠娘摆手道,“以往也不是没请过媒人,你看他们做的那叫什么事。阿言倒还好说,避而不见罢了,倪顺他,他还装疯卖傻的,非把人家吓跑了才高兴!连自己的声名都不要了,不知道是在倔什么倔。”
这事就是个未解谜,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最终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而话题不知怎么一转,又绕到了韦翠娘身上。
阿梨抱着宝瑜,笑着打趣她,“你莫要说人家了,先看看你自己,四喜一个人多孤单,怎么也不想着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胡夫人和冯氏深表赞同,也跟着劝说,韦翠娘被扰得身子直往后躲,“没必要,现在这样不就挺好,再多来个孩子,从奶娃娃带到大,我怕是要疯。再说了,四喜不还是有宝瑜吗,不孤单,他高兴着呢。”
阿梨说,“那怎么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韦翠娘眉毛一挑,她拈一粒南瓜子放嘴里,又道,“你家就一个闺女,我再生个,找不着好媳妇,到时像阿言和顺子那样,费心。”
冯氏说,“那你生个女儿,给我们薛闻做媳妇。”
韦翠娘摆手,“这可不行,等我小闺女长大了,你们薛闻得多老了,我可舍不得嫁。”
阿梨看了眼坐在门口和四喜比赛扔石子打鸡的薛闻,笑笑没说话,
两个半大小子,闹起来烦人得要命,院子再大也禁不住他们折腾,鸡鸭鹅张开翅膀跳起来,有一个被吓得狠了,一头冲进墙角的雪堆里,就剩个屁股露在外面,惹得两人哈哈大笑。
薛延一直忍着,这时终于受不了,把手里东西往地上一扔,指着薛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胡安和笑眯眯站在一边,下巴拄在长棍上,看得很高兴。
倪顺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劝了两句,“哥你别生气,小孩子吗……”
闻言,薛延的怒火瞬间转移,又狠狠骂了他一顿。
倪顺无辜摸摸鼻子,埋头继续干活。
阿梨在一旁看得直笑,韦翠娘说“得,今晚不用买炮仗了,把你家薛延一点,指定嗖的一下就能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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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岁守得极其热闹,吃完年夜饭后聚在一起烤糍粑,花生、红糖、芝麻、五仁、桂花、红豆,每种馅子烤出来的香味都不一样。炉子上放一张铁丝网,用筷子夹着一张张放上去,时光里充满期待。
薛闻和四喜太闹坐不住,陪着阿梨待一会后就折腾着要出去放炮仗,薛延懒得管,指挥着倪顺带去,只嘱咐道,“看着点,别闯祸。”
倪顺信誓旦旦,“哥你放心!”
外头下了小雪,碎碎的雪粒子,倒是不怎么冷,阮言初给宝瑜围上小围巾,抱着她出去。薛闻和四喜一点不怕冷,随便裹了件衣裳就撒丫子要往外冲,阿梨让薛延出去追,非得每个都又套上件厚袄子才算作罢。
烟花爆竹前几天就已经屯好,各式各样全都有,比店里还要全。
院子太小,里头又有鸡鸭鹅,去年就是因着炮竹放得太过火,过年后连着小半个月都没有鸡鸭下蛋,这次冯氏不让再在院里弄了,就算薛闻求情也不管用,一律赶到外头去。
薛闻半点没有因场地受限受到影响,和倪顺一起玩得风生水起。
他们放那种长得最大的爆竹,响声也大得很,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简单明了地冲上天,就一道炫目光束,随后嘭的一声消失不见。买这种爆竹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听个响儿,不追求好看。
薛闻捏着两柱香蹲在地上,手掌半拢着护住怕火灭掉,两人一口气放了七八个,空气里都是硝烟味儿。
四喜不跟他们混,颠颠地去取了焰火棒来,陪宝瑜一起点着玩。这种烟花可以用手拿着,烧很久才烧完,火光明亮耀眼,又不危险,很适合女孩子点着玩。四喜从薛闻那取了根香来,陪着宝瑜拿着焰火棒在原地傻蹦。
阮言初捏着宝瑜的帽子给她戴上,安静在一旁看着她玩,薛闻和倪顺一起咋咋呼呼,间或蹦出几个脏字。
阮言初不满地看着倪顺,低声道,“别把你军营里那些坏习性带出来,要么就好好说话,要么就别说。”
倪顺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乖乖巧巧答,“好的,阮大人。”
两人相识已经十余年,其间发生的事太多,几乎天翻地覆,彼此也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阮言初还记得少年时的倪顺,又矮又瘦,说话磕磕绊绊的,总是羞涩看着他,一双眼睛又黑又润,像只麋鹿。而现在他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副将军,战功加身,一举一动都颇具威严,原先的羞涩腼腆荡然无存,唯一相似的就是那双眼睛。
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幸而初心未变。
阮言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一时间竟有些茫然,身旁的四喜带着宝瑜堆雪人,两人黏在一起对视笑着。
倪顺一边陪着薛闻搓捻子,一边偷偷往这边看。
阮言初淡淡笑了下,“你们再放两个就算了,别玩得过火。”
薛闻拍着胸脯保证,“小舅舅,您就放心吧!”
又过一会,宝瑜玩得累了,拽着阮言初的衣角要抱抱,四喜也跟过来,要一起回屋去吃糍粑。阮言初拍拍两人的小脑袋,抱起一个,牵住一个,慢悠悠地往回走,只还没有两步,忽听见一声闷响,随后就是刺鼻的焦糊味。
薛闻和倪顺傻傻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被钻出一个黑色大窟窿的柴垛,相对无言。
又过两个喘息,两人猛地跳起来,撒腿就往厨房去搬水,但还是晚了一步,柴火那边已经黑烟滚滚,冒出红色的火苗。
薛延在屋里听见动静,冷着脸冲出来,看了看外头情况,气急败坏地指着薛闻和倪顺骂,“你们俩都给我等着!”
火借风势,直到子时过了才完全灭掉,但柴火也烧得只剩黑色的渣渣了。
薛延大怒,罚倪顺与薛闻各抄二十遍论语,两人写断了三根笔,大年初一一整天都没吃上饭。
阮言初坐在一旁监督,全程面无表情,没给一点面子。
倪顺趴在桌子上揉手腕,嘟囔着说,“想我也是少年英才,堂堂副指挥使,怎么一回到家里就一点地位都没有了……我这辈子就没写过这么多字,比打仗都累。”
阮言初凉凉吐出两个字,“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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