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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

阿梨 李寂v5 4210 2021-03-30 09:46

  薛延一扬手, 将旁边包裹上的一层盖布掀起来, 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的柳篮柳瓶柳碟儿。阿梨手巧, 薛延描绘个大致模样, 她想一想, 就能做出来, 弄出的瓶儿和真花瓶像得很, 大肚囊、细长颈口,只是少了几分瓷实气,多了点俏皮生机。

  薛延问, “您看这个怎么样?”

  韦掌柜强忍着气,摸摸看看,点头道, “不错。”他拾起一个放在手上摆弄, 比划了下,那碟子不过他巴掌大, 他偏头问, “这做什么的?”

  薛延说, “插花啊。”

  韦掌柜被气笑了, 两撇胡子一颤一颤的, 道, “这就是你说的特色?”他站起身,摆摆手说,“走罢走罢, 一晃中午了, 待会客人多,你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看在刚才相谈甚欢份儿上,这酒钱我免了你的。”

  “哎,别走啊。”薛延伸手拦住他,眉梢挑起,说,“这样式的柳编,别人家店里有吗?没有,岂不就是特色。”

  韦掌柜负着手没言语,薛延便又道,“你敢做他人所不做,为他人所不为,这样才能被客人记住。开店做生意,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无非新奇、让人眼亮、惹人喜欢这三点,您数数,您这宴春楼,占了几样儿?”

  阿梨眨着眼,看薛延竟抬手拍了拍韦掌柜的肩,又重复了遍他那会说的话,“所以说,宴春楼没能脱颖而出,那是有原因的。韦掌柜,这份风头,您是出还是不出?”

  韦掌柜看他一会,竟笑起来,“小子,你为了唬我买你的柳篮,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折腾许久,现已巳时过了,快到午膳时分,人也多起来,熙熙攘攘吵得很。薛延往后靠在桌沿上,指尖在桌面上跳来跳去,道,“您买不了吃亏的,这篮儿又不止用来插花做摆设,上面盖层油纸,拿来做餐盘岂不也是好看的?再者说,您遣个人往门口一站,手里提些篮儿用来揽客,谁进来吃了过一钱银子便就送一个,那得有多少女人小孩儿被你引过来。”

  韦掌柜唇勾起,垂眼思量半晌,已是有些心动样子,薛延歪头看着他,饶有兴味。

  过了会,他问,“你这多少钱?”

  薛延一乐,两指合起捏了个手势,“十文一个。”

  阿梨吸了口气,她本还觉得这买卖能成,现在又觉得韦掌柜怕是要翻脸。这篮儿谁不会编,寻个稍微有些巧心思的妇人来,琢磨段时日许是能做的更好些,十文一个买几根柳枝,实在是狮子大开口。

  韦掌柜也笑了,他微探身,道,“小子,你这是讹我?”

  “您误会了,”薛延懒懒倚着桌,眼尾眯出几道纹,“我这是帮您啊。十文钱,买这么个生财有道的好主意,赚的可是你宴春楼。”

  韦掌柜掸了掸自己袍角,招手唤了账房来,又冲着薛延道,“你这脑子和嘴皮儿,不做买卖实在是可惜了。”他伸手点了下薛延肩膀,笑着说,“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往你在我店里吃饭,我只道你混球一个,不知所谓,没成想脑里竟有这多货物。若你以后踏了商道,说不定我还要甘拜下风,仰你恩泽。”

  薛延端了杯茶敬过去,“以后事谁可知晓,但承韦掌柜吉言。”

  阿梨端坐在位子上,看着韦掌柜和薛延推杯换盏笑来笑去,最后离开时她摸了摸薛延肚子,觉得里头已经咕噜噜装满了水。只钱袋也是叮叮当的,韦掌柜豪爽阔气,一连买了一百个,光三成定金就已有了三钱银子。捧着那个荷包,阿梨看着薛延的眼神都变了。

  她像只偷了腥儿的猫,想笑又想掩着,含羞带怯的,步伐却是轻快,裙摆在脚边挽出一朵朵的花儿。薛延低头瞥她神情,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指尖捏一捏她耳垂道,“傻样儿。”

  阿梨说,“咱们去买些肉罢,我给你做红酥肉吃。”

  “昨日吃肉了,今个换换味道。”薛延拉着阿梨腕子,带她原地转了个圈儿,“去那边街口,那里有个老大爷卖的鱼贼鲜,咱买回家去做糖醋鱼。”

  阿梨仰头冲他笑,“都听你的。”

  她说“都听你的”,软软柔柔声调,猫尾巴一样搔了下他心尖,薛延身子蓦的酥了一下,他恍然觉得,这份感觉比刚才同韦掌柜谈下了生意更让人觉得快慰。

  攥着阿梨腕子的手更紧了点,薛延低低道,“待会去买鱼,我见那边有卖糖葫芦的,你爱不爱吃?”

  阿梨乖顺说,“爱吃。”

  薛延笑,“我给你买。”

  野山楂又大又酸,红通通像是过年时候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上面裹着亮亮一层糖浆,浓稠的结成硬硬的壳儿,嵌着饱满的白芝麻,离了老远便就能闻着那股子酸甜味了。

  薛延挑了根最大的,从小贩那里要了油纸抱住底下的木棍,轻轻放进阿梨手心。阿梨伸了舌小心翼翼舔一下,满足得眼儿都眯起,薛延揉揉她的发,拉着她手指往对街走。

  只是刚走两步,却被一穿青色长袍男子拦住。那男子阿梨不认识,却晓得他身边跟着的人,是付六。

  看着身前那只手,薛延脚步一顿,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那人的脸,心中忽的似被拧一下。

  他以往在京城横行霸道,早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未想到,他仇人在京城满大街,如今沦落到北地荒城,竟还能碰得到。

  付六显然被薛延吓怕了,他咽不下那口气,但也不敢再招惹,见那男子一副要挑衅样子,忙慌慌拉着他袖子往后拽,道,“胡爷,走罢,兄弟们都等着喝酒呢,别再在大街上乱转悠了。再耽搁下去,菜就都凉了。”

  付六一向嚣张跋扈,这样低三下气时候实在少有,阿梨咬着一半的糖山楂,目光不由瞟向他口中的那个“胡爷”。

  年纪与薛延相仿,长得也不算差,神情里三分惊喜七分轻蔑,明明比薛延矮上三指有余,却有股居上临下的意味。胡安和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笑,转瞬又被压下去,成一副淡然样子,冲着薛延拱了一礼,道,“薛四少,京城一别,许久不见啊。”

  阿梨讶然偏头看向薛延,他们认识?

  薛延唇线绷着,不咸不淡看回去,凉凉道,“胡公子,别来无恙。”

  付六也惊了,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问,“胡爷,你们这是……故交?”

  胡安和笑着说,“哪里算得上是故交,薛四少哪里看得起我一小小光禄寺少卿之子,何况后来还被免了官。不过几面之缘而已,难为薛四少还记得。”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样子,又道,“瞧我,光顾着叙旧,竟忘了礼数。”

  胡安和微微弯了弯身,似笑非笑道,“不知薛老丞相近来可好啊?”

  他这话一出,阿梨心中咯噔一声,忙拽住薛延胳膊。她本以为真是个来叙旧的老友,现终于分辨出,此人来者不善。

  付六一脸茫然,问,“薛老丞相,什么丞相?”

  胡安和说,“薛之寅,你不晓得?”

  付六是真的迷迷糊糊,下意识道了句,“薛之寅不是因叛国罪斩首了,虽然这是个冤案,但最后不了了之也没别的动静,薛家不是就此垮了吗?”

  胡安和拉着长音,一脸悲痛道,“啊,原来如此,我竟不曾知晓。”

  这二人一唱一和如同说戏,而胡安和虽面上做着样子,眼神却毫不掩饰,内里似淬了毒钉。阿梨咬着唇,死死拉着薛延胳膊,生怕他冲动做出傻事。

  薛延面上倒是风淡云轻,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够了,才淡淡道,“承蒙胡公子惦念,薛某不胜感激。”

  这样忍气吞声,不像他,胡安和一时间觉得诧异,半晌才冷笑一声,“人家说再坚硬的石头也是会磨平棱角的,我原本不信,现在看来此话是不假。当年仗势欺人如薛四少,如今也学会说客套话学会作假样子了。当年你在鹤云楼出言讥讽于我时的嚣张快意呢,尽数忘了?”

  薛延还是那句轻飘飘的,“承蒙挂念。”

  胡安和忽然觉得无趣得很。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红色信笺,上面金漆拓字,看着豪奢贵气,扬手扔进薛延怀中,道,“朝廷关怀,我父亲又能踏入仕途,做了陇县的县令。四月初三乔迁之喜,可请薛四少千万要赏个面子过来,我父亲见着你,定会高兴的。”

  薛延两指捏着那信封,上下扇了扇,撩着眼皮看他,没言语。

  他以往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样子,做什么都是懒懒散散,似是世间万物没什么能入了他的眼。胡安和恨他,不止因为两人曾经矛盾与羞辱,更是恨他这副桀骜姿态。原本薛延高高在上,他伏低做小便也就认了,可如今薛延沦落到比他还不如,仍是这样瞧不起人的样子,胡安和只觉心头无名火起,堵着嗓子眼一股地憋闷。

  他咬着牙轻轻道,“薛延,咱们走着瞧。”而后也不等什么回应,连付六都没等,脚步匆匆便就离开了。付六忙着往上追,不忘回头看眼薛延神色,见他垂眸不语样子,心中暗自畅快。

  总算有人替他出一口气。

  阿梨虚虚扶着他胳膊,想说些什么,但也不敢出声打扰。日头渐热,糖葫芦上的浆都要化了,拉成黏黏的一条丝,薛延瞧见,抬手接过来把那半颗咬下去,问,“怎么不吃了?”

  看他与平常无异的样子,阿梨松了口气,但转瞬又觉得心中酸涩。

  原来意气用事、稍不如意便就发火的薛延让她觉得气,但现在终于学会默默承受的薛延又让她心疼。阿梨知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她咬一口山楂,也不去提那件不快事,转而拉着薛延往西边巷口走,道,“买鱼去,咱家糖也少了,待会也要去添一点。还得买二两黄酒,糖醋鱼不加黄酒味道不够鲜。”

  她偏头,“我刚说什么,你都记得了?”

  薛延“啧”一声,“小管家婆,你刚啰里啰嗦说许多,我都没听清。”

  阿梨嗔他一眼,别扭着不肯说话了。

  薛延手搭在她肩上,无声在笑。

  以往日子,他最怕遇见熟人,怕人瞧见他现在潦倒样子,怕人家耻笑,更怕同情。但现在真的经历了,反而觉得无所谓了,不过就那样而已。

  他以前欠胡安和的,他今日羞辱回来,便也就算扯平了。往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什么关系。

  路过一家打铁铺,熔炉架在门口,炭火烧的通红,薛延扬手将胡安和刚给他的请柬扔进去,只听见微不可闻的“嘶啦”一声。薛延瞟一眼,蓦然觉得那纸上密密麻麻小字就像他以前过往,潇洒恣意过,也走歪做错过,如今便一同随着纸张化为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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