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从少梁回家, 薛延带回来四十五两银子, 开店后剩下四两有余, 再加上这些日子赚的, 约莫有十两出头, 胡安和那边生拼硬凑也能再攒出十两来, 加一起二十两, 还剩十两银子。
两个曾经在京城也能横着走的少爷,现在为了这区区十两银子愁得锁紧了眉。
阿梨也知道了事情经过,她低头想了想, 说,“要不然我和阿嬷多做些绣活罢,攒一攒, 过些日子也就够了。”
“这可不行。”胡安和急急否掉, “一条帕子能卖几文钱,绣活还费眼睛, 可不能这样, 若是你们再出个什么事, 我岂不是真的要愧疚而死, 投河自尽了。”
薛延瞟了他一眼, 凉凉道, “总算说了句人话。”
胡安和两手扽进袖子里,缩脖短胛样子果真像个穷秀才。他看着薛延的眼睛,毫不怀疑若是刚才他点头同意了, 薛延会直接拎着后脖领将他给扔到街上去。
冯氏拍拍阿梨的手背, 思索会,道,“咱们家里还有些鸡鸭,若是卖掉了,也能换个二两银子。”
薛延皱眉,“那还有八两怎么办。”
胡安和嘴唇张张,说,“要不,我去给人家写字?一封信算十文钱……”
薛延点头,“你写个八百封也就够了,最好别用笔墨,直接咬破手指头写血书。”
胡安和眨眨眼,把后半截话吞进去,不敢再说了。
屋里气氛沉闷,偶尔能听见街上传来的叫卖声,蝉鸣聒噪,盛夏湿热,胡安和心烦意乱,没一会就沁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左右张望了下,瞧见桌子旁边养了一缸的荷花。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探身过去,直接鞠了一捧手就往脸上抹,终于凉快下来,他长舒一口气。
阿梨瞧见他动作,心头猛地一动,唤了句,“唉!”
胡安和动作僵住,他梗着脖子,战战兢兢问,“怎么了?”顿了顿,他神情又变得惊恐,“这水有毒?”
薛延“嘶”了声,偏头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阿梨没听见胡安和在说什么,她双手合十,指尖抵在唇上,面露欢喜,欢快道,“原来的张掌柜是不是说过,咱们这水缸是前朝官窑烧的,青花瓷,还挺值钱?”
闻言,薛延和胡安和对视一眼,也都兴奋起来。
薛延一把将阿梨搂紧怀里,低头啄了下她脸颊,低声说,“我家阿梨怎么这么聪明。”
胡安和立即接到,“是啊是啊,怎么这么聪……”他一转头,看见薛延与阿梨亲昵无间样子,忽而就想起他那个给他留了一屁股债而后远走高飞的青梅竹马,喉头一噎,最后一个字到底没吐出来。
薛延没时间留给他伤春悲秋,抬手扯着他胳膊肘就往外拽,道,“走,去找当铺的佟掌柜问个价。”
往前走了两步,薛延又停脚,回头看向踉踉跄跄的胡安和,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胡安和茫然到,“我是胡安和啊。”
薛延恨铁不成钢点点他肩膀,道,“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胡安和一愣,随后有些骄傲,“我是胡秀才!”
薛延眯眼,也不打算让他自己领悟了,直截了当道,“你是胡县令的儿子!你家现在是倒了,但是别人不知道,在县里百姓眼中,你还是那个县令的儿子,能卖几分薄面。商不与官斗,你到时候摆出几分架势来,佟掌柜忌惮你父亲,怎么也能让出两分利,懂了吗?”
胡安和恍然大悟,再看向薛延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他讶然说,“薛延,你好圆滑啊!”
薛延懒得理他,拎着后脖领将人扯走。
还好胡安和没真的酸腐到大难临头还要高风亮节,临进店门前,薛延千叮咛万嘱咐,还和他换了下衣裳,给擦了把脸。胡安和本来蔫头耷脑的,但一穿上薛延的衣裳,不知道哪来的灵气,一瞬间就昂首阔步了,气势十足。
薛延赞赏看了他一眼,又问了遍,“你是谁?”
胡安和朗声道,“我是胡县令的儿子!”
薛延满意点头,给他掀了帘子,“进去吧。”
佟掌柜是个势利眼,眼见着胡安和逆着光进来,“哎哟”一声,赶忙迎过去,拱着手道,“胡公子!”他笑得皱纹堆叠,问,“这是哪儿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何贵干?”
胡安和大方一笑,道,“佟掌柜,我来你这当铺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当东西啊。”
佟掌柜连声道,“是是是,您二位先坐。”而后转头招呼伙计,“快给胡公子和薛公子看茶。”
茶很快上来,雨前龙井,香气扑鼻,比胡安和家里的老普洱不知好了多少。
佟掌柜笑意盈盈,“不知二位是想要当什么?”
薛延使了个眼色,胡安和看见,神色转变的更为淡然,道,“这位薛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前几日开了个店,我为贺喜送去了个青花瓷水缸,前朝官窑烧的,拿来养些荷花用。但前些日子我去宁安游玩,又见着了个更大更好的水缸,便就想买下来,再送给他。但那店太小,放不下这两个缸,便就来佟掌柜的铺子,卖掉一个。”
他这罗里吧嗦说了一大通,看似有些唠叨,但却极为有目的,就是为了给佟掌柜留下个财大气粗、见识广泛、不好惹的印象。胡安和看了佟掌柜一眼,又道,“若不是嫌那东西太大,赏人又不合适,我也懒得麻麻烦烦地到当铺来卖,几个钱而已,还不够我这一通折腾,您说是不是?”
佟掌柜恭恭敬敬的,“是是是。”
胡安和微微一笑,“那您说,前朝的官窑青花瓷水缸,约莫两人合抱那么粗,估值多少钱?”
佟掌柜有些为难,“这个,没见着实物,可不好说啊。官窑烧的东西,花瓶值钱,水缸这种粗杂物,反倒贬价,约莫也就五六两银子罢。”
五六两银子,和当初薛延买下店面时候,张掌柜说的一般无二,佟掌柜倒是没作假。
薛延手指摩挲着下巴,冲着胡安和挑挑眉,后者领会到意思,哈哈一笑,起身道,“果真如我所料,如此廉价,这种小物件,也是劳烦佟掌柜还要费心了,想必您也看不上眼。我前几日与父亲交谈,聊及您,说是佟家的当铺一月光是税额就要交五两银子……”他话说一半,扬颔轻轻“嗯?”了声。
那气势与薛延学来的,虽不说十成像,但精髓也演出了七八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
佟掌柜面色一白,以为胡安和是代父亲来要税款的,心中惶然,心思一转,赶忙道,“哎哟,难为胡县令记挂了,我最近家里出了些小事,没空查账,这税款就漏了交,让胡县令费心,真是罪过罪过。您回去与胡县令说声,要他千万别动怒,这银子我明日就亲自送到衙门去,与他谢罪!”
胡安和心中一喜,他就是听薛延命令行事,想要吓唬他一下,没想到这佟掌柜真的做了亏心事。他这心里一有底气,做出的气势就更足了,摆摆手道,“佟掌柜心中有数就好,至于旁的,我就不好多说了。”
胡安和淡淡瞥了旁边弯腰弓背的佟掌柜一眼,起身理了理袖口道,“那我便就先走了,待会差人将瓷缸抬过来,给您瞧瞧。”
佟掌柜“哟呵”了一声,抹了把头上的汗道,“这小事哪能劳您费心,我遣个伙计去就成了,您给带个路就行。”他回身招手,喊了个伙计过来,低声吩咐,“到了就搬回来,样式年代都不用细瞧,有缺口咱也认了,”说着,又塞了二十两银子到伙计手心,“拿了货就给钱,记得说点漂亮话,听见没有!”
伙计腰背挺得笔直,“晓得了!”
薛延离得近,将佟掌柜的吩咐听得清清楚楚,他眉梢微动,又很快掩下,垂眼抿了口茶,而后跟着起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店里少了个荷花坛,薛延手里多了二十两银子。
看着那白花花的银锭子,胡安和高兴地眉毛都要翘起来。他背着手在店里转了一圈,说,“我真是纳闷了,你是神算子吗,也没见你耍签啊,你是怎么知道佟掌柜漏税的?”
薛延说,“我不知道,我瞎猜的。”
“瞎猜!”胡安和惊讶道,“你竟敢瞎猜?”
薛延背靠在椅子上,翘着脚看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问,“为什么不敢,就算我猜错了,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吗?”
胡安和想了想,还真没有。就算佟掌柜没漏税,他也不会说别的,顶多打个哈哈过去,再表个为国为民的决心,真的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薛延眼睛一眯,用手指点点他,“胡安和啊胡安和,你脑子都读书读傻了,一天天就知道看书写字,脑子里装的都浆糊一样,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想反驳,但半天找不到话说。他左右瞧瞧,看见了坐在门口缝衣裳的阿梨,喉头动动,硬着头皮说,“我怎么就没有用了,我刚才不还帮阿梨卖了两个包子。阿梨会卖包子,我也会卖,这么一说,我和阿梨就差不许多了。”
薛延被气笑,他说,“阿梨是我媳妇儿,我养着她,你是吗?”
胡安和蔫下去,他嘴里咕哝咕哝,开口又想说点什么,被薛延一脚给踹得咽了回去。
薛延说,“赶紧拿着钱滚,趁着今个下午把你那点破事都弄得利索了,明天早点过来干活。”
胡安和被踹得往前一跳,回过头后想骂人,但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屁股跑了。
咋咋呼呼的胡安和一走,小店里就安静下来,阿梨把手里的衣裳放下,偏过头去看他。她穿一身杏色的裙子,发上插着他送的那支翠色竹簪,眉眼弯弯像幅画。冯氏不在店里,街上又没几个人,薛延手指勾了勾掌心,止不住心底的那股痒,凑过去抱住她,挨着脸颊亲了亲。
阿梨笑着给他整了整衣领,小声说,“你饿不饿?晌午都没吃饭,我给你做些东西去。”
薛延握着她腕子,用牙齿轻轻咬她的指尖,摇摇头。
他看着阿梨素白的手,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问,“怎么不戴个镯子,阿嬷不是将娘的传家玉镯交你了,没见你戴过。”
阿梨说,“我收起来了,给藏得好好的,不敢戴。那镯子那么贵重,我又常做活,万一弄碎了就糟了。”
薛延心疼,他蹲在阿梨脚边,捏捏她指肚,认真道,“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买一箱子的首饰,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换着戴都不重样,不喜欢就扔,扔了就换新的,换更好的。”
阿梨笑的弯了眼,搡了他肩膀一下,说,“你怎么这么不节俭。”
薛延道,“我节俭,我一年穿一件衣裳就够,你不用省。”
“耍贫嘴。”阿梨扶着他肩膀站起来,“你胃脘不好,别饿着,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不用。”薛延拉住她胳膊,“咱今个早点回家,我给你们做饭,就算庆祝。”
阿梨转过身,饶有兴味问,“庆祝什么?”
薛延掐着她下巴晃了晃,“庆祝咱们做善事,为了胡安和那个王八蛋,重新变成了穷光蛋。”
阿梨被他逗笑,薛延也笑,他把阿梨搂在怀里,逗小孩般晃晃悠悠带着她满屋子走,阳光灿烂,肉眼看得见在空中飘散的细小尘土。对面有只花白的猫,懒洋洋躺在路上晒太阳,有人扔给它个鱼脑袋,它挪了下屁股,懒得吃。
薛延忽然觉得,如果有某个人陪在你身边的话,穷也可以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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