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言初简明扼要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半年前, 舅母生产, 果真是个儿子。原来的时候她对阮言初不错, 是因为他读书好, 她盼着阮言初以后能中个举人, 光耀门楣, 让她也跟着享福。但自从小儿子出生之后, 舅母的心便就变了。
阮家毕竟是外姓人,这是个外甥,不是侄儿, 到底隔了一层纸,不够亲近。况且自从她将阿梨发卖掉以后,阮言初便就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从来都是冷着一张脸, 连个笑模样都没露出来过。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她还能忍着,但知道自己有了儿子, 能传宗接代了后, 舅母便就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阮言初书读得好, 而且瞧着轻轻松松, 好像没费多大精力, 舅母便就想当然地以为, 她的儿子也会这样聪明,以后会更加有出息。儿子是亲儿子,外甥是别家的外甥, 这样两相对比, 这个不冷不热的外甥似乎也就没什么用了。
阮家舅舅是个没主见的,软弱可欺,舅母又泼又混,再加上枕边风一吹,舅舅便也松了口。
阮言初看着是个和气的样子,但骨子硬的很,没等舅母发话,他便就主动离了家。舅母性狠,既然撕破脸,便就原形毕露,一文钱都不肯让他带走,阮言初什么也没说,只带走了母亲留下的一对耳坠子。
耳坠子是桃花木做的,不值钱,舅母冷哼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阮言初不知道阿梨在哪里,只听说了当初的牙婆子是往北走的,便也一腔孤勇向北去了。他身无分文,给人做过工,写过字,除了讨饭,什么苦累都吃了,好不容易到了宁远,最后还是落入了坏人手中。
后来的事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最开始时候咬死了牙不肯松口,但那群人手段了得,威逼利诱,又一顿毒打之后,阮言初半躺在地上,想着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不如将计就计,便就顺从了。
卖茶叶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他偷偷扯了半张纸,用炭笔写下这里的位置,又掺了些发霉的茶叶,终于使得东窗事发,这些骗子阵脚大乱,阮言初也得以趁机逃出来。
后来遇到了小结巴,而后就到了这里,见着了阿梨。
辛酸苦辣半年多,但到了嘴里,便就只剩下轻描淡写几段话。
阿梨伏在薛延怀里,手里捏着刚刚阮言初递给她的那对坠子,泣不成声。
阮言初知道了她听不见,又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心里疼得像是针在扎,他抿抿唇,有许多话想要与阿梨说,但到了最后,只汇成一句轻轻的,“姐,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阿梨哽咽看着他,拼命点头道,“好。”
永定的官兵效率很高,那几个骗子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城门的戒严解除,他们没再多留,吃了早饭后便就驾车回了陇县。
到家时候已经第二天中午,薛延将胡安和撵回酒楼去,自己则带着两个少年将厢房重新拾掇了一番,里头乱七八糟的杂物都运出去,又新起了张炕。
厢房不大,但收拾一番后也显得宽敞明亮了,阿梨和冯氏到街上买了几件新衣裳,还有些脸盆面巾等杂物,规规整整摆到墙角,瞧着极有生活气息。
炕是新砌的,一时半会还没法住人,薛延便就让阮言初与他挤一挤,阿梨去和冯氏住,凑合着过几天。
连着累了两日,一家子都累坏了,早早睡下。
双喜临门,第二天的时候,胡安和又从衙门带来了个好消息。
侯才良以往的贪污受贿之事败露,被押解进京,虽罪不至死,但后半辈子怕是见不着牢外的太阳了。
付禄远已经半瘫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了,朝廷念他是几十年的老官员,虽铸成大错,但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大恶事,便网开一面,只除了官职,再收了他几乎全部的钱财的房子,免了牢狱之灾。
付禄远一共十一房小妾,平日里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住起来都挤得发慌,现在房子没了,几十口人住在一处小偏房里,大夫人倒是还能单独住一间,剩下十个妾室便就期期艾艾地住了个大通铺。
炕就那么长,又冷又硬,女人们半夜里连翻身都难,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再加上付家已经家财散尽,几个儿子也都没什么本事,翻身再无可能。付禄远糟老头子一个,嘴歪眼斜连句话都说不利索,女人们大多还年轻漂亮着,怎么肯受这样的委屈,寻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卷了剩下的所有珠宝首饰,偷偷跑了。
短短几日之间,原本在陇县名噪一时的付家便就彻底塌了。
剩下八个败家得各有千秋的儿子,一个成日里只会哭天抹泪的老妇人,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付禄远。
百姓在茶余饭后又有了谈资。
胡安和往地上呸了口,恶狠狠道,“人在做天在看,因果轮回自有报应。”
薛延没他那么义愤填膺,翘着脚窝在凳子里头懒洋洋地翻翻账本,又掀了眼皮看了看旁边缝衣裳的阿梨。
那意思很明显,“要不要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阿梨察觉到他的视线,咬断线头,弯唇笑了,“晚上吃四色丸子汤,再烙些南瓜糯米饼,好不好?”
薛延心满意足,颔首道,“好。”
话音落,屋子便就静下来,夫妻这么久,一颦一笑都能猜出对方的意思,默契早就已经融入骨子里了,许多事情无需多言。阿梨换了根颜色的线,继续缝衣裳,薛延也垂下头,慢条斯理地看账本。
只有阿黄像是个大爷一样靠在墙角,露出长着细白绒毛的胖肚子,盯着不发一言的胡安和瞧。
过了半晌,薛延也发现他的不对劲了,平日里唠唠叨叨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弱不禁风连桶水都拎不起来但瞧着有吃的能蹦到房梁上去的胡安和,竟然沉默了这么久。
薛延舔了舔手指,赏过去一个眼角,问,“你怎么了?”
胡安和见终于有肯搭理他了,心中委屈更胜,“薛延,我吃不到丸子了。”
薛延挑眉,“为什么?”
胡安和说,“我得去一趟永定,我买了的簪子还没送给她呢,我今晚得送过去。昨天好不容易和她搭上几句话,就她那个性子,若是我今天再不去露个脸,巩固一下,怕是再吃一顿饭就把我给忘了。”
薛延讶异,上下打量着他,半是赞叹半是欣慰,“行啊你,出息了啊。”
胡安和苦着张脸,“我心里没谱得很,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要是她打我,也有个人能帮帮我啊。”
薛延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不去。”
胡安和眼里泪汪汪,“为什么呢薛延,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薛延刷的翻了页账本,看也不看他,凉凉道,“我们是过吗?”
阿梨只顾着专心缝衣裳,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在抬头去找剪子的时候才瞧见胡安和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她眨眨眼,又偏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薛延,笑笑没说话。
但不管胡安和是不是去鼓起勇气追求真爱了,丸子是一定要做的。
阿梨到底贴心,另外给留出了两份,一份给小结巴的娘亲,一份给远在永定的胡安和。
四色丸子顾名思义,有四个颜色,但不是用各色蔬菜搅汁拌馅儿染出来的色,而是用了四种不同的肉糜。鱼肉最白,像是奶色,羊肉次之,微微泛黄,鸡肉为金黄色,灿烂像颗小太阳,猪肉为暗红,颜色最深。
四种丸子做出来后,一半清煮,一半油炸,这样一来,便就成了八种风味。
丸子好吃,肉糜难剁,好在家里有三个男人,用不着阿梨上手。最大的那个最懒,就知道站在一边看,还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小结巴和阮言初一人守着一个案板,拿着菜刀拼命剁剁剁。
冯氏和阿梨也没闲着,忙着和待会做南瓜饼要用的面,糯米面粘稠,揉面团时要在手上抹一层干面粉,这样才不沾手。阿梨系着件深青色的围裙,笑着和冯氏说话聊天,家长里短地乱扯,时间过得倒是很快,没一会便就和好。
阿黄一直在灶台底下烤火,它倒是聪明,离得不远不近,省的一身长毛被烧焦。
小厨房就那么大的地方,三个人都有些周转不开,何况现在五个人加上只四仰八叉的胖兔子,阿梨洗了手,招呼薛延将阿黄抱出去,好宽敞些。
薛延手里抓了把没炒过的花生,眯着眼睛往嘴里塞,听着吩咐后嗯嗯啊啊应了句,但又不愿意动,歪着身子往灶台上一靠,戳了戳小结巴,“去把那只兔子扔出去。”
小结巴本来是个挺羞怯的性子,一双眼小鹿一样黑亮亮,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但自从和胡安和混在一起后,胆子却愈来愈大,话也多起来,嘴一张叭叭叭能说上半时辰。但薛延积威已久,小结巴还是不敢和他大声说话,闻言,小声嘀咕了句,“不是让你去吗。”
薛延拿花生弹他脑门儿,“怎么着,还说不听了。”
小结巴捂着脑袋往地上一蹲,耍赖道,“阿嬷阿嬷,哥哥打人了,您快来管管啊!”
薛延“嘿”了声,笑骂了句,“小兔崽子长脾气了。”
阿梨无奈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两人吵吵闹闹折腾了半天,本来一眨眼就能做完的事,但你推我我推你,阿梨的南瓜都煮熟了,阿黄还是若无其事地趴在原地,半点没受打扰。到了最后,是阮言初去将它抱回屋子的。
弟弟也是个温和性子,安安静静的,像阿梨一样,不争不抢,只顾本分做着自己的事,若不是长了张好看过分的脸,还真是很容易就被人忘掉了。
薛延长相也好看,但他一双狭长凤眼,薄唇剑眉,不怒自威气势,就算笑着也让人觉得没多友善。阮言初则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股浓浓的书卷气,高鼻子白皮肤,瞧着冷冷清清的,却很有亲和力。他不过十四岁,还担不起儒雅这样的词,但只消一眼便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腹有经纶的、很温柔的少年。
爱屋及乌,薛延喜欢阿梨,看着弟弟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他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他和阿梨以后也有一双儿女,那该有多好。
五个人十只手,几道菜而已,忙忙碌碌的,没多会就做完了。
丸子的馅子是阿梨调的,形状则是三个男人胡乱捏的,瞧着一个个都是干净精明的样子,做起菜来却一个比一个笨。阿梨和冯氏耐心细致地教了好多遍,但还是没什么成果,明明用手一捏,勺子一舀就成出来的好看形状,到了他们手里就成了千姿百态。
小结巴做的满头是汗,到了最后,一失手还拍扁了几个,他眼一瞪,傻傻愣在原地。
冯氏瞧见,赶紧安慰,“没事没事,肉饼也能吃。”
薛延不给面子,把他拍扁的那个单独拎了出来,瞟着小结巴道,“你自己做的,自己吃。”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晚饭终于做好。
四色丸子汤,糯米南瓜饼,白米粥,还有赵大娘腌了送来的咸鸭蛋,刀子烧红后将鸭蛋从中间切开,切口平整光滑,还会流下黄澄澄的油儿。这是一家人团聚之后,一起吃的第一顿正式的饭菜,冯氏热了酒,一人给斟上一杯,热热闹闹的像是过年了一样。
阿梨一直笑盈盈的,阮言初见她笑,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姐弟俩长得像,相邻坐着,冯氏看在眼里,心中乐开了花。
一顿晚饭快到尾声,阿梨饭量小,早就吃饱,薛延给盛了碗汤,哄着劝着要她再喝些,小结巴抱着南瓜饼啃得很高兴,弟弟慢条斯理吃着饭,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阿梨那边瞟,偷偷在笑。
屋里安静着,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就更显得胡安和冲进来的声音如万马奔腾。
他气喘吁吁掀开帘子,靠在门沿上,没头没尾吼了句,“薛延,怎么办!要来山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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