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李明珏抬起头,被酒气熏染过的眼眸就像是烟雨中的桃杏之花,缱绻着如丝缕烟雾一般的风情。
“不知道阿奴还记不记得,年少时与我的约定。”
不,她完全不记得了。
他抓着桌子,指甲几乎陷进木头里去,无限怅惘叹息。
他酒醉时的样子更美了。
“叮——”
刺耳的断线声让季凌霄立刻回眸望去,隔着一道银珠帘幔的陈玄机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断了的琵琶弦和被利弦划伤的手指,鲜红的血珠如一颗相思豆从他的指腹迸溅出,滚动在琵琶弦上。
季凌霄猛地站起身,朝他走去,口中关切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的严重吗?”
被撂下的醉酒人,则用胳膊支着头,半眯着眼睛瞧着他们,酒杯被握的“咯吱咯吱”作响。
季凌霄半侧着身子,挡住背后的视线,掏出一截帕子按住了他的手指。
陈玄机无动于衷,他低垂着头,眉头皱紧。
季凌霄叹息一声,松开帕子,仔细端量了一下他的伤口,见不是很深才松了一口气,她俯下身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你难道都不疼吗?”
陈玄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立刻伸直,他依稀感觉到肉生长出来了,要不然不会这么痒,这么麻。
季凌霄笑着将自己的帕子绑在了他的手上,打了个一个好看的结。
“先这样,等你再去找大夫看一看。”
她直起身子,作势转身,又顿住了,她扭过身,低声道:“本宫还是放心不下你,这种地方三教九流的,他可怎么放心?”
季凌霄凑近他,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笑着询问:“不如你跟我回东宫好了,好歹那里也可以任由你每天弹琵琶。”
陈玄机一听到“琵琶”二字,眼睛里就像是缀满了小星星,他仰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季凌霄勾了勾嘴角,侧过身子,想要借着眼角的余光扫向身后一眼,身子转到一半,她突然想到李明珏的敏锐,便将动作改为扶陈玄机起身,陈玄机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随着她的力气走。
“咦?这并非是本宫送你的那把烧槽琵琶?”
陈玄机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低着头期期艾艾道:“是我对不起它……”
他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哑声道:“他太可恶了,他、他居然将我的琵琶锁了起来。”
说着,他的眼睛都要气红了。
想也知道,陈玄机嘴上的“他”正是御史大夫陈子都。
“好了,我那里还有很多好琵琶,你拿着玩好了,不过,这次为防止没收,就不送你了,只是借你。”
陈玄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感激涕零:“多谢!”
两人就这么握着手来到了李明珏的面前,李明珏却捏着一个酒杯翻来覆去看个不停。
季凌霄伸出一只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他恍若未觉。
季凌霄笑了一下,“既然他还醉着,那就先让他在这里睡一晚好了。”
她扶着陈玄机往外走,拉开了房门,身后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就仿佛他们身后什么也没有一样。
季凌霄刚踌躇一下,陈玄机却突然弯下腰,将自己的唇抵在她的耳边,“不要看,走。”
就在他凑近的那一刻,季凌霄突然听到背后有了痛苦地喘息了一声。
季凌霄轻笑一声,伸手揽住陈玄机的后背,两人肩并肩走了出去,走了不过两步,便见着杨安正蹲在一块探进池塘的石头上,手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碎屑投进池塘里,池塘里红的黑的鲤鱼将嘴探出水面一开一合地讨要。
杨安露出一笑微笑,看着惬意的很。
“老师。”
杨安的笑容转淡,他起身望向季凌霄,视线又在陈玄机的身上打了一个转儿。
“郡王他喝醉了,男女共处一室不太好,所以麻烦老师送他回去了。”
杨安的眼神带着些许的嘲意,好像在说“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既然老师跟信安郡王的关系这么好,那就麻烦老师了。”
季凌霄走后好久,房门才“吱呦”一声又被打开。
杨安逗着鱼,头也不回道:“你醒酒了?”
李明珏捂着头,看着他,半晌没有回话。
杨安摇了摇头,“你原来没有这么蠢的。”
“蠢?”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性感的沙哑,“那是你没见到我更蠢的时候。”
杨安食指撩了一下脸颊旁的头发,“你若是听我一言,便不要再去招惹太女殿下了。”
如今的李神爱不同于以往,也许她会给大周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招惹她?”李明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掌的阴影盖住了睫毛。
“你又怎知不是她故意来招惹我的。”
无论怎么劝他都不听,杨安便也不愿意再废口舌,他捏碎手里最后半块糕点,白色的碎渣如雪花一般飘下。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太女殿下可并不是这么好相与的,李明珏再这般下去,很有可能会吃一个大亏。
出征在即,季凌霄却更加闭门不出了,闲来无事,不是继续抄抄从秦婉家里拉来的兵书,就是听杨安给她上课,闲来听听琵琶小曲儿,和自己的宾客们聊聊天,过得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李琼也为了犒劳她,特地命人将岭南的荔枝快马加鞭运到长安,好让她在临出征前饕餮一番。
季凌霄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口舌生津,还被李琼好一顿嘲笑。
然而,她绝没有想到来送荔枝的居然是这两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李将军?”
正捏着一个还带着柳叶的小竹篮看个不停的高大挺拔男人骤然抬头。
他头戴金冠,身穿绸袍,风一吹,那绸袍的前襟就紧紧地贴上他的肌肤,勾勒出他的胸肌以及充满爆发力的腰腹,那根挂着鞭子的金腰带也紧紧地箍在那截充满蛮力的腰上,他常在外奔波,原本发白的肌肤已经被晒成了深褐色,就像是烧焦的蜜糖一般,不知道舔上一舔,是不是也是甜的。
那双眼睛也从洒满阳光的湖面变成了夕阳下的海面,即便眼角生出几丝鱼尾纹,在那样沉静温和的目光下也会让所有想要寻找依靠的女人心动。
“殿下。”李斯年咧开嘴,露出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季凌霄鼻子一酸,总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他变了好多……
从牛奶一般的少年郎变成了焦糖一样老男人,可不变的是一样的温柔。
季凌霄年少的时候遇到了刚刚离家出走从武去的李斯年,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炫目如阳光。那时候的他刚刚加冠,两人的年纪便已经相差的过大了,更别提她现在变成了更小一辈的李神爱。
君生我未生的遗憾季凌霄如今终于体会到了。
李将军将手中的篮子往前送了送,笑道:“这是陛下给殿下吃着玩的。”
季凌霄接过了这个篮子,李将军收回手,她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掌心有一条纵贯手指到手腕的伤口,虽然早已经愈合,可留下的痕迹仍然那样恐怖,可见当时情况之紧急。
她如此反常自然被李斯年注意到了,李斯年只当是她从来未上过战场因而对他身上的一切都好奇。
“这是握着敌人砍来的刀时不小心弄伤的,不碍事的,殿下上战场定然稳坐后方,不会遭遇这些的。”
他将手掌攥紧,掩藏进袖子中。
“出兵的日子定了吗?”
季凌霄边招呼着李斯年边问。
“五日后出发。”
她倒吸一口冷气,“如此急迫?”
李斯年笑道:“殿下放心,兵贵神速,别说五日后出发,当年即刻出征的次数也不是没有,那白忱和罗璋不过是些贼匪,对付他们也容易。”
季凌霄立即想到上辈子的她也是如此自信,结果却吃了一个大亏。
她脸上露出越发郑重的神情,“骄兵必败,请李将军切勿让兵士有样学样了。”
李斯年眼角下拉,温柔沉静的眼眸像是夜空又像是沧海,“臣明白,多谢殿下提醒。”
季凌霄连连摆手,“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哪里比得上李将军你经验丰富。”
李斯年朗声大笑,“经验丰富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早生了几年而已,全天下都说太女殿下是酒囊饭袋,臣倒是说这全天下的人都瞎了狗眼了!”
“世人如何看我与我无关。”
“好,殿下说得好!”李斯年抚掌,对季凌霄赞叹不已。
好久不见“老朋友”,季凌霄想要跟他多聊几句,只可惜李斯年还有公务在身,还要去城外的营地察看不便久留,她便恋恋不舍地一直将李斯年送到门口。
等李斯年消失在视线中,季凌霄才毫无顾忌地握住了陪着李斯年前来的魏良的手。
“本宫的良臣……让你久等了。”
魏良扬了扬下巴,带着傲气道:“臣不负殿下所托,取得了季淑妃娘娘的信任,臣现在这个位置……季淑妃娘娘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本宫果然没有信错人。”
季凌霄转身回殿里,摸出几个金子打的荔枝递给魏良,魏良不收,她就塞进了他的怀里。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只是这东西是殿下赏赐的,便给魏良你得个好彩头吧。”
魏良对这些虚荣的东西尤其抗拒不了,他抓住那几个金荔枝,紧紧地,口中道:“臣不需要的,殿下还是快拿回去吧。”
“既然给你了,那便是你的了。”
魏良努力掰平嘴角,眼中却雀跃的很。
季凌霄侧身去拿茶杯,魏良坐在她的下首,探身道:“季淑妃近来让臣去查殿下的底细。”
“本宫底细?”
“她让臣查看殿下近来有没有特别的地方,比如说:做一些奇怪的举动什么……”
季凌霄抬起茶杯遮住自己的侧脸,“还有什么?”
“还有……让臣散布殿下是害死王皇后的罪魁祸首。”
“鼓动王家与太女殿下您成仇。”
她就说怎么路上见了王家的郎君,人家都是把头一摆,根本不理她,原来背后是杜景兰搞的鬼。
她果然还没有死心。
季凌霄又鼓励了魏良一番,并赏赐了一大堆东西,魏良这才乐颠颠的离开。
魏良离开后,崔歆几人方才冲屏风后拐了出来,原来屏风后有一道通往外界的小门,季凌霄见李斯年和魏良联袂而来,怕有什么事情,这才忙使眼色给一旁伺候的罗巢,罗巢心领神会便将崔歆唐说几人都找了来。
“你们觉得如何?”
“很显然,李将军对殿下的好感很高,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起到关键性作用。”崔歆先道。
“谁也不知道李将军那副样子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我听闻李将军回来的当日,信安郡王便拜访了李将军。”
“你又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郭淮质问唐说。
唐说冷笑一声,“这些世家王孙不将民众当人,自然也不避讳着他们处事,我是从我市井中的人脉处得知的。”
“辛苦唐先生了。”季凌霄笑容款款,唐说却仰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想来想去,季凌霄是不太相信李斯年跟李明珏是一丘之貉的。
“也许有人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李将军推向别人,殿下应该多加小心。”
这话算是说进了季凌霄心中。
之后,众人又说起来的魏良,几乎所有人都表示魏良绝对不可信,连慧心都说魏良脑后生有反骨,提醒季凌霄注意。
季凌霄应了,心中却有别的想法。
虽然,魏良不算忠,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但是,如果她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最优选择的话,他也不至于眼瞎到改换门庭。
即便魏良脑后生有反骨,他也有不可比拟的优点,那就是能把别人干不了、不能干的脏活累活干得漂亮。
“也许殿下还有别的想法?”崔歆笑容温和,一眼就看透了季凌霄的应付。
“对于他,本宫还是能够把控得住的,而且,本宫以后可能会需要他做些事情。”
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得,而魏良能够做的?
“那依着殿下的心思来,魏良这里我会注意的。”郭淮低声道。
李斯年和魏良的事情讨论完,季凌霄轻轻松了一口气,坐姿变得懒散起来,她仰着头,轻声笑道:“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
跟随着季凌霄随军的唐说、慧心无不兴奋,而留下来的崔歆、郭淮则难免心生忧虑。
“本宫为监军的话……”话音还未落,只听门外响起一个小太监尖锐的通报声“圣旨到”。
季凌霄麻溜起来接旨。
然而,等小太监宣布完旨意,季凌霄整个人都是蒙的。
“我?让我为主帅?”季凌霄指着自己一脸难以置信
太女李神爱为主帅,监军则变成了李斯年,将主帅和监军颠倒了一个儿,这是只有李琼才能做到的大手笔的宠爱,他似乎想要用这场战役,彻底奠定她太女的稳固位置。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激动雀跃的心脏这才重新回到胸腔里,仍旧震得胸腔发麻。
莫说只有儿郎愿征战沙场,即便是身为女子的她也一直有一颗马踏山河,剑定天下的心。
如今,既然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发挥,李琼下了这样一道圣旨不免会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可是,她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李琼的选择没错,她绝不仅仅是生长在夫人手、温柔乡里的太女,更是可以将大周一肩挑起的储君。
——反正,她都挑起过一次了,更加熟门熟路。
她自顾自的热血沸腾,崔歆等人却也为了这圣旨中隐含的意思激动不已,同时更加担忧了,武艺最高的慧心被他们一遍遍提醒:一定要守在季凌霄的身边,时刻保护她。
在避开季凌霄的场合,崔歆道:“我知道大师对殿下害您破戒一事心有怨怼,只要大师这次能将太女安全的送还回来,我便出面向殿下请求,请求殿下放你归山门。”
原本面色平静,默默听着他们嘱咐的慧心突然抬眼,“我何时说过我要归山门?”
“我也未曾怨怼过殿下。”
他重新垂眸,耳朵泛红,“一切都是贫……”他将念熟的自称重新咽了下去,改称道:“……是我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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