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耶律蒙德自认一腔心血, 被林老相公兜头一碰冷水浇下。
紫宸殿里头一片静寂。
当年丹国王上甍逝后, 萧太后为了稳固幼主耶律麦隆的地位, 下嫁给王上的弟弟耶律哈哥, 不想又生下一子, 便是耶律蒙德, 耶律扎颜的阿耶是耶律哈哥原配所出的耶律蒙瀚, 在多年前赵国与丹国的战争中亡故,彼时耶律蒙德恰十六岁。
耶律麦隆自来十分记恨耶律哈哥,逢耶律哈哥大败给赵国林询, 耶律蒙瀚又战死,便想收缴耶律哈哥手下的势力,软禁了耶律哈哥和才八岁的耶律扎颜, 萧太后给小儿子报了信, 耶律蒙德适时正在赵国的明月镇上,只得回去救阿耶和侄儿。
这一斗便斗了好些年, 眼下萧太后尚在世, 耶律麦隆还有些收敛, 若是萧太后去世, 耶律麦隆与耶律蒙德一派势必要大动干戈, 日后若是耶律蒙德一派胜出, 耶律扎颜定然是下一位丹国帝王。
可若是他们这一系败了呢?
眼下两国交好,认义子义女之类自然是没什么,然而若是战争再起呢?其时林承彦又该如何自处?
林老相公担心的事, 也正是耶律蒙德与官家所忧心的, 所以才有此次的耶律蒙德率领丹国使臣来访,且还捎带了一位郡主和一位郡王。
林老相公又道:“王爷,您此番既是有意让郡王与我赵国贵女联姻,不若让将与郡王联姻的这位贵女与承彦结为异姓兄妹,您看如何?”
林询自认已经进入垂暮之年,余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为孙儿筹划,实在不忍心将孙儿置于险地,因此,即便他已经看出陛下有意让慕俞为耶律蒙德的义子,他依旧含糊地婉拒了。
耶律蒙德适才听了林老相公的分析,已有些悬心,耶律麦隆自来打着休养生息后便再进攻赵国的心思,若是自己一系败于耶律麦隆手下,日后,言儿和承彦确实会在赵国处境艰难。
眼下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且才十二岁,若是联姻,只能从汴京的贵女中选,若让这位贵女与林承彦结为异性兄妹,日后自己或扎颜看顾承彦和言儿也算名正言顺,虽然离自己的预期尚有差距,但是林老相公这个法子要稳妥的多。
耶律蒙德既已想清楚,便依着赵国人的传统,对着林老相公作了深揖,道:“多谢老相公点拨,小王既是要让承彦为义子,自是希望他一切安好,人生顺遂,老相公此番安排甚稳妥。”
上座的官家原就做个中人,见两位当事人都满意这个计策,也无可无不可,朗声笑道:“既如此,便等着选定联姻的贵女了,老相公不妨也帮着耶律王爷参谋参谋,定要选一位品性端正、聪慧、善良的贵女,我们可不能坑了小郡王。”
从皇宫中出来,耶律蒙德随林老相公去了御街上的孙家茶楼喝茶。
孙家茶楼原是要被安平侯府收入囊中的,年初乘着众人状告肃王府的热潮,也跟着告了安平侯府,安平侯府怕闹出事儿来,就没再下死手,眼下孙掌柜不仅保住了店铺,又得到张宪的指点,茶单上专为女子开了一系列的花茶和果茶,如玫瑰洛神茶,连翘花茶、柠果茶,近来生意好了许多。
上楼梯的时候,耶律蒙德上前搀扶着老相公,林老相公坦然自若地受着,并没有拒绝,言儿和承彦一旦成亲,耶律蒙德便也算姻亲家的子侄辈。
忽听楼下靠楼梯边的两位茶客一边呷了一口茶,一边道:“哎,你知道张枢相府上的小衙内为何突然离开了京中吗?”
“不是说去游学吗?难道还要什么内幕?”
只见起了话头的一人道:“呵,英雄难过美人关,小弟我家一个姑姑与张府上的一个采买妈妈有些交情,听那采买妈妈说,张夫人这些日子整日里愁眉不展的,那杜家应了林家的亲事。”
“哎呦,林老相公家的那位小衙内要抱得美人归了?这还不没放出消息来,张家衙内怎地这般便放弃了?”
“谁说不是呢,张夫人的意思是,他若真心喜欢,她厚着脸再去找杜府的老夫人,说合说合,也不是没有转机,小衙内却是一声不吭地云游去了。”
楼上林老相公身子微顿,张家那小子竟还外出了?
耶律蒙德低声问道:“老相公,他们说的可是言儿?”
林老相公上眼皮微抬,看了一眼耶律蒙德,“不错,确是言儿,只不过张家小子这般容易便放弃,倒不像张家人的作风。”
张直松那人他也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最是有韧劲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张家小子他打探过,行事作风虽没他爹爹圆滑,倒也不曾服输过,这回是怎地了?
不过,那毕竟是张家的事儿。该费心的是张直松。
耶律蒙德扶着老相公进了雅间,沏了茶,让随从都守在了门外。
***
杜恒言的亲事定在了五月初六,杜婉词嫁入东宫是五月十八。
对于杜家二老给恒言选定的吉日,杜呈砚并没有多说,派人将婉词喊到了书房,这是杜呈砚与赵萱儿和离后,第一次正式面对这个女儿。
杜婉词来之前,并不知道爹爹要和她说什么,“阿言的亲事定在了五月初六。”
坐在黄梨木花角罗锅枨书桌后头的爹爹,缓缓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杜婉词心里异常平静,好像他们再做些什么,都与她没有关系。
“那日女儿许是要回郡主府,怕是不能送嫁。”杜婉词的声音平静的没有波澜,像一湖沉静的水,没有微风,没有涟漪。
“婉婉,我与你娘亲的事,最对不住的是你,我们这一辈之间的事,我和你阿翁阿婆的意思,都并不想你和阿言两人掺和进来,你自幼性子倔,认死理儿,我因为和你娘的恩怨,也连带着疏忽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娘疼你,你王府里的阿翁阿婆疼你,你什么都不缺,你会长成汴京城里最骄傲的女孩儿。”
杜呈砚其实是有些歉疚的,尤其是他知道婉婉不愿意嫁给太子,却不敢反抗肃王府转而求助阿言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儿的疏忽。
“爹爹,婉婉也是您的女儿啊!您口口声声说,不希望你们这一辈的事牵连我和恒言,可是,您对我和恒言公平吗?我有娘疼,我就不是阿翁阿婆的孙女,不是您的女儿了吗?”
杜婉词红着眼睛,努力忍住在打转的眼泪。
“爹爹,这些话婉婉藏了八年,以前您不在家,娘每日都要和我说起您,那时婉婉想,等您回来,一定会和娘一样疼婉婉,那一年,您终于回来了,穿着紫色官府,腰上的银鱼袋熠熠生辉,坐在马背上,婉婉想,我的爹爹真的是大英雄啊。”
杜婉词说到这里,眼泪终于是没有忍住,滚落在细嫩的脸颊上,爹爹回来了,很快也带回来了杜恒言,那时候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这个和她一样姓杜的女孩儿是要和她一起抢爹爹的。
她周围的女使妈妈,甚至娘、王府里的阿翁阿婆都和她这样说,没有人教她,这是她的姊妹,是要和她一起长大,日后互相扶持的。
没有人教她!
杜婉词擦了泪,轻声问道:“爹爹,我和阿言走到这一步,没有你们的责任吗?”
杜婉词轻轻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后头面色有些懊悔的爹爹,优雅地转身,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出了书房的门。
守在外头的翠微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忙上前关切地问:“小娘子?”
杜婉词轻轻擦拭了眼睛犹掉下的泪,自己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她知道她这一步走成功了,娘告诉她,肃王府怕是不能再保她了,她要牢牢的抓住爹爹,眼下东宫里头关系错综复杂,在她之前已经有五位美人,太子似乎与杜恒言的关系尚可,对她怕是有偏见。
娘说,日后若是肃王府出了事儿,只要爹爹护她,她正宫的位置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娘说,要让爹爹愧疚。
翠微眼见着自家主子越哭越伤心,好像是有什么越不过去的事儿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哄,只是喏喏地扶着她回灵犀阁。
杜恒言正要出门去,远远地见到好像是杜婉词的身影,正要避开去,却猛地被杜婉词喊住,“杜恒言!我让你提前出嫁,日后,你我二人永不相欠!”
杜恒言目里有些不耐烦,微讽道:“你觉得你现在欠我什么吗?”
翠微上前一步道:“言小娘子,我家主子今日心情不好,请您宽让一些。”
一旁的紫依气的顿时红了脸,“翠微,你是觉得你家主子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便可以这般欺负我家小娘子?你家主子心情不好就可以找我家主子的不是?”
杜恒言喝了一声:“紫依,闭嘴!”
紫依不乐地退了回来,咬紧了唇。
杜恒言淡道:“婉词,我提不提前出嫁,并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为什么会提前出嫁?如果不是你欺人太甚,法子太恶毒,你会被打这个脸吗?”
见杜婉词不出声,杜恒言又道:“如果你只是和我小打小闹,我乐意给你这份体面,可是杜婉词,你我之间,早已经无法粉饰太平了,你对我做过什么,起过什么心思,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吗?”
杜恒言见杜婉词面上犹有泪痕,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可是她二人之间,已经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冰释前嫌的了。
如果你没有让于妈妈强行掳走我,如果你没有对阿宝下毒,或许,我对你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可以做到宛如陌生人。
杜恒言没有再理杜婉词,错身走开。
出了大门,紫依道:“主子,婉小娘子像是从将军的书房里出来。”
杜恒言“唔”了一声,杜婉词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对杜婉词,无论如何都会有几分宽容。
阿翁阿婆说让她早些嫁出去,真的是真心为她考虑。
她不怪爹爹,爹爹有他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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