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钱宅里头, 女使匆匆地奔向后院, 喊道:“夫人, 夫人, 衙差又来了!”
厢房里头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钱夫人袁氏望着地上的碎片, 斥骂道:“嘟嘟囔囔的喊什么, 这可是汝窑产的玉瓶,等我过了这一阵子,可不仔细收拾你们!”
女使望着地下的一摊碎片, 结巴道:“夫,夫人,衙差说, 说那神武巷子里的粉头说是, 是夫人谋害了员外!”
袁氏手忽地微微颤抖,哭喊道:“良人啊, 你走了, 落下我一个人不说, 还留了这么一个祸害来糟践我!”
这边袁氏说的伤心, 门外等不及的衙役, 已经来到了后院, 为首的喝令道:“请夫人随我们往县衙走一趟!”
袁氏骂道:“你们县尉知道吗?你们敢来抓我!”
为首的衙役微微侧头,同行的三人便过来直接将袁氏押解着出了钱宅。
袁氏甫一到堂,便见着了里头一位弱不胜风的女子, 待看到石榴裙下的那一双小脚, 心里止不住打了一阵寒颤。
那一双脚端端正正,窄窄弓弓,前头尖锐,三寸大小,虽套着一双粉底绣花鞋,可是她知道若穿上木底弓鞋,一旦走起路来便会留下一串串莲花印,罕见的四照金莲。
她嫁给钱其正多年,最明白他心里那一点不可告人的隐秘。
都说抬进钱宅的那些卖身入府的妾室,没隔一两年,便会盖着白盖头,一个一个往外抬,传言说都是被她弄死的,其实,那些女子都死于一双小脚。
钱其正痴迷小脚,她要缠的不是一般的三寸金莲,而是金莲中的极品,细长的钗头金莲、窄底平背的单叶金莲,另外便是四照金莲。
那些女子不似幼女的脚软又小,皆已十五六或二十来岁,脚已定型,缠成三寸金莲尚属不易,何况是金莲中的极品。
一根根裹脚布,浸染了一遍又一遍殷红的血,终没有一个人熬下来。
“袁氏,牡丹告你谋害钱其正,你有何说辞?”
县衙大堂里的一下惊堂木,将袁氏吓得嘴唇发白,望着上头的“正大光明”的牌匾,眼前一直跳着那些妾室、丫鬟的面影,怨愤的,乞求的,绝望的,还有疯傻的。
袁氏眼前一晃,微微咬唇道:“官人,民妇冤枉!”
袁氏身旁的牡丹姑娘垂泪道:“官人,那日午时钱员外来小妇人的宅子里,吃了些酒菜,晚间说是家中大妇悍妒,匆匆而去,临走时嘱咐奴家莫对外泄露已怀有身孕一事,恐,恐家中大妇不饶,谁曾想,第二日员外爷便,便……”
牡丹说到这里,悲切的语不成词。
袁氏怒喝道:“贱蹄子,休的胡说,我何曾知道你有身孕,即便你有身孕,又如何证明那是我家良人的。那日良人出去,至第二日都不曾回来,我还曾疑你对我家良人下了杀手!”
……
不过一日,明月镇上便传开了,神武巷子里头的牡丹小姐怀了钱其正的遗腹子,现正状告是袁氏心怀怨怼,谋害了钱员外。
不两日又传出,狗急跳墙的袁氏说牡丹定是痛恨钱其正让她饱受缠足之苦,对钱其正起了杀心。
牡丹又爆料,袁氏之所以针对杜秋容,是因为钱家侵吞了杜家的田地,还想借京中杜将军的势。
起初两天,杜恒言听花婶子和莫婶子聊钱家的事,还有些趣味,后来得知钱其正有恋小脚癖,觉得此人真是变态,死有余辜,心里又一阵后怕,幸亏小小娘没有进钱宅,不然她们娘两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林承彦看着阿言惨白的小脸,缓声道:“慕俞会保护阿言的!”
杜恒言见他握紧的拳头,头一回好奇地问道:“慕俞为什么要护着阿言呢?”
慕俞一张软嫩嫩的小脸,倏地一红,小耳朵竟不自觉地动了起来,十分有节奏的模样。
杜恒言惊讶道:“慕俞,你,你耳朵动了!”
慕俞忽地扔下手中的笔,双手捂住耳朵,一溜烟地跑了。
杜恒言忍不住惊叹:“这小子竟会动耳神功啊!”
门外的莫婶子看着林家的小衙内与阿言这般好,心里的艳羡又止不住地翻了上来,那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内啊,以后便是做个如夫人,也是绫罗绸缎,衣食无忧啊!
从京城来的马车,随着林承彦“砰”地一声关上大门,而停在了朱雀巷子口。
杜呈砚扶着娘和爹爹下了马车。
杜太初望着朱雀巷子口的老梧桐树,眼眶濡湿,元氏低低呢喃了一声:“回来了!”
杜府大门上德门环“哗哗”地被叩响的时候,院子里头的众人都不由提了心,近来袁氏闹腾的厉害,可别又出什么幺蛾子。
花婶子起身弹了弹襦裙上的线头,答道:“来了,来了!”
大门一开,花婶子看着一行人,皱眉道:“不知几位为何事登门?”花婶子在京中并不曾见过杜氏夫妇,是以并不认得。
元氏上前一步,焦急地问道:“我家阿容呢?阿容去了哪里?”
莫婶子听见这话音,急忙起身过来,待看到一身华服的元氏,倏地目瞪口呆,“婶子,杜家婶子!”急忙喊道:“言儿,言儿,你阿翁,阿婆,回来了!”
随着莫婶子的话音响起,回廊下杜氏的手忽地又被刺了一针,指腹上的小血珠一点点地溢出。
杜恒言望着垂头呆愣的小小娘,又望着门外正一个一个进来的陌生的人。
不,最后一个黑人,她识得,给她钱和玉佩的人,杜恒言惊得立即站了起来,阿翁,阿婆,那这人,是杜呈砚?她爹?
杜太初和元氏进了院子,莫婶子上前搀了元氏的手,唏嘘道:“婶子,您可算回来了,阿容,阿容,好苦啊!”
元氏已经注意到廊下木楞地看着她的义女,哽咽唤道:“阿容,娘回来了!”
杜秋容放下手中的绣件儿,起身走了过来,元氏伸着手要牵她,却见杜秋容跪在地上,道:“奴婢见过夫人、老爷!奴婢定当好好伺候小娘子,求夫人、老爷不要赶奴婢走!”
元氏眼前一黑,一把拉住她,抱着她哭道:“阿容,娘的儿啊,你不认识娘了吗?”
杜秋容十分惶恐地扭头朝窗里的杜恒言看来。
杜恒言吁了一口气,理了理裙衫,迈着小短腿出了房门。
杜太初和元氏便见到一个粉衣襦裙的小娘子出现在了廊下,疑惑地看着他们。
那大大的杏眼,软糯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竟像足了,观音娘娘跟前的小童子,微微抿唇警惕的小模样,让杜太初和元氏一双粗粝的心,竟瞬间柔软起来。
林询在信中言此女甚聪颖,然颇顽劣,可杜太初还是从老友寥寥数语的笔墨中,窥探出老友对此女的喜爱。初时还不明白老友何以对一女娃儿这般另眼相看,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杜太初看着眼前的小女娃,黑漆漆的眼珠子,肉嘟嘟的脸颊,周身都透着一股生动的气息,不由暗暗点头。
他和夫人虽膝下已有孙女,可是皇家贵胄,自幼便朝着大家风仪的方向教导,难免失了天真、稚趣,他们心中的小女娃儿,能够绕于膝下的小孙女,该是这般呀!
杜呈砚站在爹爹身后,垂首看着阿容,心中木木的,像是没了知觉。
那一夜他见她,说要带她去京城,她当时不语,夜间却一个人割了腕,她险些就真的这般去了,现在,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失智了,还是装得,可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去戳破。
他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
杜呈砚拿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花婶子和莫婶子道:“还麻烦莫家阿姐和这位婶子帮忙治办一些粥饭。”
莫婶子擦了泪道:“哎,杜家大郎,你们和阿容聊聊,说不定她就想起来了!”
杜秋容似乎不明白为何这些人忽然都看着她哭,更加无措地看着阿言。
杜恒言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走了过来,抱着小小娘道:“翁翁,婆婆,我娘谁也不认识,你们不要吓到她了!”
元氏倚在杜太初肩上,哭的不能自已。
杜太初弯下身子,对着杜恒言道:“阿言,我们是你娘的爹爹、娘娘,你应该喊我们阿翁、阿婆!”
“那他是谁?”杜恒言指着杜呈砚道。
“我是你爹爹!”杜太初正为难之际,杜呈砚朗声道。
杜恒言明显地感觉到娘的身子忽地一阵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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