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乌桕巷子前头是麦秸巷子, 此时里头隐着的两人见赵萱儿的马车缓缓地过去, 一位四十来岁的胸膛横阔的汉子问:“主子, 属下要跟过去吗?”
“温赫, 你跟过去看看, 记住她们下马车的地方便行, 切勿节外生枝!”
温赫犹疑道:“主子, 那这边,您?”
耶律蒙德略略点头道:“我稍晚些时候便回都亭驿,无碍。”
“是!”
眼见着温赫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追着那辆马车过去,耶律蒙德又轻轻踱着步子来到了乌桕巷子最里头一间。
院子里头的小黑娃犹自生气地道:“你那嫡母太坏了,跑来阿姐家来欺负阿姐, 等我长大了, 一定要带着阿瓜去她家报仇。”
重新扎起马步的小胖墩道:“她家你去不了,可是肃王府呢, 连我爹爹都忌惮!”
小黑娃一柳条在小胖墩旁边的小树上甩了过去, 瞪着小胖墩道:“以后练功不许偷懒, 以后你掩护我们进去!”
小胖墩身子一抖, 勉强顶着小黑娃的怒火, 面不改色地接着扎马步。
半晌, 小胖墩想起来道:“还有慕俞哥哥呢,回头我们和他说,他定然有法子替阿姐出气。”
小黑娃闷闷地点头, 不忘叮嘱小胖墩道:“不准对阿姐说, 她定然要我们好好待着,不准惹事!”
小胖墩郑重地点头:“你放心,我连我娘都不会说。”说道这里,小胖墩不禁泄气道:“要是爹爹在家就好了,我就可以找爹爹告状了!”
小黑娃见他有些沮丧,从小荷包里掏出一颗糖果给小胖墩,道:“慕俞哥哥给阿姐的,我偷了一颗,你吃吧!”
外头站着的人,微微攥了拳头,“肃王府?”
***
被杜家两小娃惦记的林承彦到酉时正才回来,手上拎着一包鸡蕈,进了乌桕巷子,直接背着书箧往杜家来,他刚一叩门,唤了一声“阿言”,里头的小黑娃一下子便将门拉开了。
林承彦将一包鸡蕈递给小黑娃,道:“你阿姐在家?”
小黑娃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弯腰,对着他的耳朵道:“慕俞哥哥,阿姐今天被欺负了,我一会和阿文去找你!”
林承彦瞬时便皱了眉,拍着一旁小胖墩的小肩膀道:“好,哥哥让婶子给你们炖个白梨润喉,这个先拿进去给阿言吃,你们饭后过来,别给阿言知道了。”
见两个小娃点头,林承彦站在门口朝杜家安静地院子里头张望了一眼,便左转回了自家。
林二接过他的书箧,忙跟在他身后道:“小主子,今个昭城郡主去了杜家,后来,还有一个男子在杜家门外站了一会。”
“哦,那男子可是张家衙内?”
林二摇头道:“属下看着倒不像,似乎是外邦人,虽然着了我赵国的衣裳,但是他的鼻梁、颊骨,还有走路的身姿,似乎都像是外邦人,属下怕他发现,没敢近距离窥探。”
外邦人?难道是杜将军一直担心的丹国人?
杜将军一再叮嘱丹国人来了以后,阿言不得出门,她一直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什么牵扯。虽说当年杜将军跟着杨老将军打败了丹国人,但是已经时隔九年,便是丹国要寻仇,也太迟了些。
可若不是寻仇,丹国人与阿言之间又有什么牵连呢?
林承彦理不清楚,暂且放下,对林二道:“二叔,你这些日子多注意杜家的事,杜将军不放心阿言,我怕阿言近来会遇到什么事儿。”
林二道:“小主子放心,属下明白。对了,二爷那边一直催小主子什么时候回去一趟,说是为先前的事儿赔罪,小主子你看?”
林承彦冷嘲道:“我只怕他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此事以后莫提,我已经写信给阿翁,阿翁这些时日便会到京中。”
当年叔叔为了算计薛家的家产,怂恿阿翁娶薛家的新寡柴氏。
柴氏是薛家的继室,半生无子,过继了一个,薛老大人去世后,她打算带着薛家的家产另嫁,被这继子一纸告到了府衙,叔叔为了侵吞这一部分家产,教唆柴氏说伪词,以致后头事情败露,平白牵连了阿翁的名声。
现在,他不过才十三,叔叔眼见着薛家次女进了东宫,为了通过薛家搭上东宫,竟不惜让她与薛家长女定下亲事。
那一日,若不是他借着醉酒,走出船舱醒酒,跳下了叔叔宴饮薛家的那一条船,许是他与薛家长女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林二见小主子心里有计较,也不再多言。心下佩服老相公当时有远见,让小主子另置了院子住着,若是还一块儿住在林家大宅里,这事儿定是没完。
林承彦想到这事,心头还犹如吞了一颗苍蝇,吩咐林二道:“二叔,下回林家大宅那边,谁过来,都莫要再开门。”
林二自是应下。
正说着,小黑娃和小胖墩饭后牵着小灰狗过来,厨娘婶子一听到狗吠,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招呼着两小娃道:“快来,婶子给你们做了面人儿,灶上的白梨可还要炖一会儿。”
两人分吃了一块面人儿,才去书房找慕俞哥哥,小黑娃嘴伶俐,将今日赵萱儿对杜恒言说的话儿现学了一遍,末了问道:“慕俞哥哥,你说,她为什么说阿姐恨她?是她害得杜将军进监牢的吗?”
当年杜秋容惨死的事,他也一直记得,赵萱儿定是发现,阿言也知道此事是她做的。
林承彦让厨娘领着两个小娃去喝炖好的白梨,自个准备去杜家找恒言,刚一出门,便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甫一转身,便见张宪从巷子口过来,他面上有些焦虑,眼圈儿乌黑了一圈,好像好些日子没有睡觉。
此时张宪站在林承彦面前,见他的方向似是要去杜家,瞥了一眼林承彦身后关着的杜家院门,缓声道:“我有要事,想与你商讨,可方便?”
林承彦朝右迈出去的脚,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问道:“是进去说,还是去别处?”
只是一瞬间,林承彦便明白,张宪要和他说的事,与恒言有关。
张宪听院子里头又是小孩的叫唤,又是狗吠声,道:“我在茶楼定好了二楼,此事颇有牵扯,还劳烦慕俞弟和子瞻走些路。”
林承彦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张宪带路。
近来因丹国来使,御街两边黑漆叉子内都挂了一遛边的灯笼,此时灯火璀璨,十分热闹。
两人并排走着,张宪率先开口道:“听殿下说起,你最近在教丹国人习四书五经?”
林承彦道:“是,国子监抽出会丹文的学生,或翻译些桑蚕冶铁一类的书籍,或教导丹国此次带来的一百名学生习我们中原文化。”
“依你之见,丹国与赵国互市九年有余,最需注意的是什么?”
林承彦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货币,我国流通的铜币制造精良,币值稳定,而我国又一直与相邻诸国都保持着稳定的互市关系,铜币在邻国皆可兑换货物,一贯之数,可以易番祸百贯之物。相邻诸国皆在大肆囤积铜币,眼下铜币外泄严重,朝廷早晚要下禁令,可若是以物易物,未免太繁累。”
张宪不妨林承彦竟思索的这般远,前些日子太子幕僚贾先生也与他说起铜币之事,他和太子深以为然,准备近些日子便就此事拟一份章程呈到御案前。
而林承彦不过是国子监的学生,年纪比他尚小三、四岁,竟就有这等眼见。
张宪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身旁这个与他并肩,正蹙着眉的小郎君。他不禁想到了当年伯仲难分的林老相公与范尧臣,日后殿下登基,林承彦与他或许亦如此。
不一会儿,二人便到了孙家茶楼门前,孙掌柜见到张宪,忙出来迎接,笑道:“张家衙内,楼上请,已经清扫,十分雅静。”
林承彦看楼梯口有两个小厮专门拦着要上去的人,不由对着张宪笑道:“子瞻兄这回大手笔!”竟是包了一层楼。
张宪道:“慕俞弟,请先行!”
二人坐定,孙掌柜亲自端了茶上来,放下,然后带上了门。
林承彦端起茶碗,轻轻往外划拨着碗盖,道:“子瞻兄,明说吧!”
张宪也没准备卖关子,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此次丹国来使的用意吗?”
“你是说结亲?还是降低互市的关税?”
张宪缓声道:“寻耶律家遗留在赵国的血脉!”
林承彦心口忽地漏了一拍,“这和阿言有关系?”顿了一瞬,林承彦道:“即便有关系又如何,眼下丹国与赵国互通有无,澶州之盟已签了九年多!”
张宪抬眼望着林承彦一字一字地道:“可如果阿言的存在足以证明当年杜家通敌叛国呢?”
“怎么可能,杜呈砚一直是丹国与赵国战时的猛将,濉城之战,澶州一役,杨家虽居首功,可是杜呈砚在青史上也足以留下流光溢彩的一笔。”林承彦一双清亮的眼直直地看着张宪,试图证明杜呈砚的清白。
可是他心底隐隐知道,张宪要与他说的,定是完全能够盖过杜呈砚以往的这些功勋。
“濉城之战前夕,高阳关一役,杨老将军向并、代两州都部署康荣保求援,康荣保当时感杨家世代忠义,率兵万众死抗丹寇,奋战之死,地上砂砾,经人马践踏,徒深二尺,我军死伤泰半,丹寇也损伤大半,其中包括丹国小王子。”
张宪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知道这位丹国小王子的结局吗?他被杜呈砚送回了庐州将养。”
张宪的声音十分涩重,亦如踩在冬日结冰的湖面上,脚下的冰要碎不碎,要裂未裂,只等着“噗通”一声,冰面上猛然扎出一个冰窟窿。
张宪又问:“你知道阿言的娘亲活着时受欺压、折辱多年,为何不愿意前往京城寻找杜呈砚?”张宪素来清淡的一双桃花眼,此时流露出些许寒意。
冰上的人已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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