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崇景居里送来一封书信。
彼时陆白景和陆明月方用过早。南垣气候潮闷, 陆明月解了衣领, 歪在软榻上逗猫。陆白景噔噔噔摆弄了一会儿那副月仙琵琶, 贴在陆明月身边, 一摸她的额, 说道:“怎么厌厌的?难得我今儿整日都闲, 我们滨姬河上游船玩玩?”
我坐在厅里做清凉丸。将草药和粉用药杵捣烂了,说:“南垣气候湿热,姑娘有些虚汗无力。用了这个药茶泡茶泡澡, 要好许多。”
陆白景笑道:“哪儿的海上方?别吃坏了月儿。”
正说着,小厮在外面廊下叫道:“爷,有信。”
陆白景问:“谁送来的?”
那小厮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陆明月眼波滑过, 掩唇笑了。
陆白景示意我接过, 我捧了信,见是一面白封, 说道:“没署名。”
陆明月道:“给爷吧, 找他呢。”
陆白景枕手一笑道:“拆了读。”
我想想, 道:“我字认得不多, 姑娘读吧。”
陆明月看看陆白景, 微笑接过信, 拆开,曼声读道:“闻君前来南垣,苑中君子欢颜, 遂聊备清肴薄酒, 与君接风洗尘。年月日东君巷六门(琳琅楼)悦儿.南缃拜上。”
我悄悄坐回厅中,埋头捣鼓清凉丸。
陆明月读毕,又喃喃念了几遍:“悦儿……”
抬眼笑道:“陆爷,悦儿姑娘风雅相邀呢,却不去?”
陆白景道:“去,月儿相邀,舍命也要赴约。”执起陆明月的手柔声道:“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下好了,可让你一场笑话。”
陆明月浅笑轻声埋怨道:“谁知道寻日里这样谦谦君子的人,心里是这么拿我作践呢。”
陆白景将陆明月拥入怀中道:“想起来,这些年……我都不知怎么度过的……我现在还不能想,如果你有一天离开陆家……我该怎么办。”
那时天青无云,花草繁荣,柔光朦胧。我手中一停,顿觉此刻柔情缱倦,使人心醉。心中叹道:“世间为什么会有对错?有时候,错的不一定错,对的却也未必对。细细想来,真令人唏嘘。”
陆白景终于没有去琳琅楼见南缃姑娘,只是着人送了几样价值不菲的赔礼,称事忙改日拜上。
而那夜却和陆明月乘画舫在滨姬湖上游玩吹风。
陆家有自己的私船,偶尔接待王公大臣,或供其类纨绔子弟宴请文人狎妓私游。只是临急外包戏班杂耍,独和陆明月二人,未免空旷无趣。
遂包了画舫,边用小点,边观灯听曲赏玩。
陆明月是何等风流韵致的女子,此情此景,杯酒微醺,情怀含醉,慢捧琵琶,轻拢慢捻。柔声唱道:“山苍岚微笼,江清月独明。画廊幽曲问谁听,帘外莹光似梦朗风轻。北院茶如雪,崇门岁若星,两岸无处可为凭。夜雨潇潇一夜味难名。”
正是一首南柯子,也云碧窗梦。陆白景凝望神痴,只听得舫外有人叫道:“搅扰,奴奉家中老爷命,持薄酒来谒。闻姑娘一曲,如冰炭置怀,聩而复闻。望姑娘不弃酒贱,以慰我家老爷仰慕之思。”
滨姬河畔,凡同游携佳人,多是随船名姬。贤淑闺秀罕有此举。陆明月的惊世骇俗,在当时,是为世所不解的。
陆明月不答,含羞收了琵琶,钻进后舱。陆白景上前抱手问道:“借问贵老爷是?”
那人道:“我家老爷姓郑。”来人指指就近一艘大船道:“那艘就是我家老爷的船。”
陆白景望了一望,只见大致都是老面孔,拱手说道:“蒙郑大人错爱,此女并非歌姬,乃是不才之妻,请代为转告,陆白景稍后拜上。”
陆白景因素日低调,知其人,不知其人是的大有人在。那人闻言竟是陆老大,态度殷勤又非从前,说道:“陆爷真是风雅,夫人才情使人钦仰。如若不弃,请携夫人同往船上坐叙。”
陆白景道:“内子生性内向,恐怕见笑大方。我需先问过她。”那人拱一拱手先移小船回去了。
陆白景吩咐我:“你在这陪着姑娘,我去去就回。”
我伏身称是。陆明月从后面走出来,握住陆白景手道:“我造次了。你少喝些酒,我等你。”
陆白景轻握她下颌笑道:“怎么能怪你?只是一样,往后只许你在家唱给我听。”
陆明月羞涩一笑,两人旁若无人耳鬓厮磨。
我转去一边,端起一杯石榴渴水就碧玉膏解馋。遥望见那艘大船移近,上面两个伙计,娴熟铺了板子,匆匆就过来几个人。
我连忙站直叫道:“爷,有人来了!”
话音才落,为首的一位方脸男人笑容可掬地携数名随行并一名光鲜佳人从外面走进来。
我认出,带头的,正是那日的郑大人。
张全李德和数十名随从在舱外张望,陆白景挥手使其退下,抱手笑道:“怎么劳动郑大人与诸位大人、长辈亲自前来了,有失远迎,罪过的很呐。”视线在最后的华服女子身上稍作停留,遂转回去。
陆明月此时回避已是不及,陆白景道:“明月,这是盐政郑大人。”
陆明月只得低低福了一福,从容道:“明月见过郑大人。”郑大人虚扶一把,赞道:“夫人声如天籁,使人聩耳暂明。”
陆明月只道承大人谬赞,见笑。
陆白景又一一介绍了其余大人、商人,陆明月皆一一合宜拜过。
我才又循次序一一福过。
对面女子款步上前,一张明眸锁定陆白景,扶手半蹲,缓缓道:“南缃给陆爷请安,给……明月姑娘请安。”
郑大人笑道:“南缃素日都是个机灵的人,今日怎么不通了?这是陆爷的夫人。”
南缃微笑道:“非是南缃不懂规矩,郑大人有所不知,陆爷堂妻乃是当朝宋弼宋尚书的长千金,大名孟圆。南缃未曾谋面,不敢造次冒认。依南缃看,陆爷是怕大人风采过人,得了明月姑娘的青眼,和大人玩呢!”
我闻言心中恼怒,只不好发作。转看陆明月,她面无波澜,微笑浅浅,似事不干己。安心之余,又觉陆明月颇具城府。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郑大人望着陆明月笑道:“胡说,我一个糟老头怎么能和陆爷这种年轻有为、英俊不凡的后生相比?”
南缃道:“大人乃堂堂当朝一品大员,英明神武。陆爷虽然优秀,也还需以大人为楷模。”郑大人只笑道胡说。
陆白景笑道:“南缃调皮。明月是我新娶南垣之妻。再别胡乱猜测了,郑大人岂是你口中那种轻佻人物?”
说罢吩咐道:“张全,派人先送夫人回崇景居。李德,将东君巷十门的甯颜姑娘请来。就说是陆白景叫的。”张全李德抱手称是。
众商闻言都夸赞道:“陆爷好广人面,有语‘南垣有曲重千金,千金难买是甯颜’这位甯姑娘每日只见一人,只卖一曲,从不出船。我等今日兔子沾了月亮的光咯!”
郑大人笑笑道:“哦,有如此奇女子?”
陆白景道:“传言有虚,闻名,不如见面。”
画舫夜游因此暂告一段落,当时谁又能猜到,这个郑大人在往后,还生出那些波澜曲折的故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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