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丫头唤作缪人, 才过及笄, 是硕人楼的小清倌。长相清婉脱俗, 眼侧一颗青痣, 更添三分妩媚。写的一手极妙的仿卫体。被安排在鹦鹉楼合着教养嬷嬷日日学练。待遇和姑娘同等, 府邸上下都不敢慢待。
陆白景对此事甚为上心, 时不时前往看她进境, 指教她接人待物,话术进退。繆人为他态度彬彬,举止合宜, 自对陆白景有了三分意,碍于陆明月在只是不敢明目张胆。
陆明月自和白景成了正果,就无暇吃那些干醋。她另有操心——硕人楼倒了。
硕人楼倒了, 鸨子欠了一屁股债, 人间蒸发。
此事和陆白景不无干系。她私下里几次三番地问我,是不是陆白景知道什么了。我只能安抚她我打听着, 你放下心来。
繆人每日早晚来和家主请安。陆白景只和她微笑攀谈。说道:“家里随意, 你大不必每日来和我请安。”
她说:“在楼里习惯了每日早起熟练四艺。”
陆白景道:“哦, 这样辛苦的么?难怪姑娘声色艺俱全。家里还有什么亲戚么?”
缪人道:“家里还有几个兄弟。”
陆白景笑说:“想家么?想家可以吩咐小厮往家递信。”
缪人收了一半笑, 说:“不想。”
陆明月执了扇轻轻地摇着。陆白景转头在她耳边细声问:“还热, 中秋都过了。还是请大夫看看, 是不是有些儿虚燥。”
陆明月抿嘴摇摇头,向缪人问:“怎么不想家呢?千万别怕不便。”
缪人面色微凝,幽幽说:“我在外面死活都是自己。回到家, 就是老子娘的牲口, 不是卖与这家,便是转与那家。”
陆明月道:“你年这么小,就买了几次了?”
缪人道:“才是转与冯员外家当丫头,主母不喜,寻责遣了回家;才又卖给黄财家的傻儿做养媳,公公为老不尊,婆婆每日打骂。才将我转手给硕人楼……”说至此,掩袖拭泪。
陆明月放下摇扇的手,吩咐我说:“姐姐,给姑娘擦眼泪。”温声道:“姑娘莫难过了。福气在往后呢。”
缪人从椅上起来,跪下说:“爷奶奶不弃,奴家愿一世侍奉二位!”
陆白景笑道:“起来吧。”缪人从地上站起来,陆白景将一盘果子示意玉姳交予缪人,笑着说:“我听人叫你——小贤儿,为什么?”
缪人笑道:“不是小贤儿,是小宪儿。”
陆明月握茶一定,仰头饮了一口。轻轻落下杯子,拈绢拭唇。
缪人含羞笑道:“说是往日硕人楼有位叫灵宪的姑娘,不但四艺卓绝,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当时卖她听琴的要提前半月竞价入内。我虽然没见过这位姐姐,只是许多人说有宪儿遗风。”
陆白景眉头一抬,浅浅笑道:“是么。行了,你回去吧。”拉起陆明月说:“我们去走走。”
我为陆明月拿着随行的油伞罗扇,随他二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
沿途路人莫不回首侧目,一则为陆明月的相貌着实出众,一则为时风惊骇于男女亲密携手同行。便是亲密至极的夫妇,也只是夫行妇随。此二者相叠,可谓香艳。
陆明月忧虑说:“爷,看人笑话。”
陆白景说:“我携着我夫人,有什么好笑话?我乐意让人家都知道。”
我说:“爷,人说,男儿脸上有狗毛,羞不着,可真是的?”
陆白景恨我一眼,说:“我只知道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面说,一面就放了陆明月的手。
我上前扶了陆明月,对她挤眼笑笑。陆白景背着手闷气往前去,我搀着陆明月慢慢跟在后边,眼下忽然插出一名着便装的男人,抱拳就问:“这位大姐,请问您可知道陆老大陆爷的府邸在什么地方?”
我愣怔答道:“我就是陆爷府上的丫头,您是?”
那人抱拳一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道:“小的是此地的邮驿,有人托小的给府上叫明月的奶奶送一封信。”
我正要问详细,陆明月使暗劲握了我一握。转开脸,躲在一旁。
我道:“我们府上没有叫明月的奶奶,只有一位姜姨太,您……可是找她?”
我一面回话,那人一面将双眼直觑陆明月。我将身往前挡住,正要说话,陆白景从前面转回来,微笑抱拳问:“这位大哥,请问有何贵干?”
那人看见陆白景,笑道:“哦。可能是小的弄错了。失礼失礼,告罪了。不敢多扰,先告辞了。”
陆白景微笑道无妨,眼见那人将出视线,略略带过眼色与远处的便衣随从,向我问道:“是谁,问什么了?”
我说:“说是找明月奶奶,送信。”
陆白景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说府上没有明月奶奶,只有位姜姨太。”
陆白景想想,一笑,道:“说得好。”转而对略微失神的陆明月道:“吓着你没有?”
陆明月勉强笑着摇摇头。耳畔忽闻得“啪”一声鞭响,急蹄迎面而来,陆白景环臂将陆明月护在怀里旋开身。众人举头,叮当叮当一辆绿顶子马车从身边经过,带过香风一片。前面的车夫面带不悦犹在挥鞭大叫:“让路,让路啊!”
陆白景失笑叹道:“这么霸道。”
陆明月挽住陆白景的臂,突然扬起脸哀哀道:“爷,我有话和你说。”
陆白景凝望片刻,说:“什么话?”
陆明月道:“我们去静处说。”
小子驾车按陆明月的吩咐来到东君巷。已是紫垣星动,月淡黄昏。孤风卷动,满目尽是往日兴旺至极而今颓垣败壁的断红碎金。二人站在一片废墟的瓦砾当中,陆明月怔忡失神。
陆白景说:“你说要到这里,我看这里不好,不如回家吧。”
陆明月衣襟风抖,缓缓开口说:“白景。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会讨厌我么?”
陆白景迟迟道:“你就是我认为的人。”
陆明月环顾,道:“爷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叫做什么?”
陆白景微微蹙起眉,陆明月说:“这个地方,叫做硕人楼。”
陆白景低着眼,道:“那便怎么了。已毁了。不存在了。”
陆明月说:“这里,曾有个乐姬,叫做灵宪。年方十一,就是本地的乐娘头牌。”
陆白景转开身道:“我没兴趣知道她的事。”
陆明月说:“南垣的官商富绅,只要出得起价就能点她听曲。”
陆白景低着头极力地隐忍着,缓慢,克制地道:“别说了。”
陆明月道:“你的妹妹……你纯洁的,没有一丝染尘的妹妹,就是——”
陆白景厉声喝道:“我说别说了!”
我不由唤:“爷……”
陆明月泪簌簌直堕,仍接连不断道:“她不是什么仙女,她就是个,就是个人尽可夫的——”
陆白景紧蹙着眉,一步上前,一手托住陆明月的头,侧过脸,深深地,用力地贴上她的唇。
陆明月哭个不住,一面狠命挣扎一面道:“你不在意吗!陆白景,你一点也不在意吗?我不是仙女,我不是……”
陆白景只是揽着她不肯松,陆明月捶打,和他角力,又哭又喘,终于消失了气力。伏在陆白景胸前一下下地抽颤着身子。
陆白景哑声道:“我只知道,你属于我。完整都是属于我的。”他低低轻吟着,就在陆明月脸上,唇角、耳边细碎地轻吮。拥紧了她,一只手抬着陆明月的下颌,陆明月被他撩拨的情动不已,拽着陆白景胸前的衣衫,闭目逢迎。
天开始晚了。我转过身,不远不近处暗暗地停着一辆马车,没亮灯,就那么静静地驻在那里。
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也似乎注意到了我。只是片刻,驾车的小厮一甩马鞭,“驾”一声离去。
陆白景并没有就此深究下去。
上面的叶茂,下面的根深。陆白景不傻,他对陆明月的情,蛮暴的不可理喻。
秋雨一过,就到了穿薄袄的时节。陆白景也渐渐开始忙碌。身为总商,胸怀纳海,协调利益,为上办事,为下请命,能断大事,肩艰钜。名利相随,光影相生,利弊同存。
明羡暗妒是等闲不过,设局下绊也是寻常。然而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难以琢磨的事。
是一日陆白景难得闲在书房里面练字,陆明月就在一旁为他磨墨。劝说:“爷也久没回北垣了。总要抽空回去看看。各房里都略要走动走动,否则,我们也不得安心长久。”
陆白景停笔问说:“怎么你就这么不紧着我,别人都是巴不得夫婿半步不离,你整日赶我?我心不在她们身上,勉强就是牺牲,难道说,到我这里,就不算牺牲了。”
说的陆明月又恼又好笑,端过茶碗与他道:“偏有你这么占便宜的。谁不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还说你牺牲。这么牺牲,天下的男儿,指望还没有呢。”
陆白景笑,“我若指望这些,还能有你。”
我道:“奶奶说的,也是在理。爷不妨就得回去看看,老太太、太太,三奶奶一个女孩儿,嫁过来也不是不可怜……不必逼地她无路可走。”
陆白景搁了笔,冷笑道:“您二位大贤大德。是湘水妃子。”
陆明月抿唇笑着将我一推,我转开一边。只听着陆明月在后面娇声轻唤:“爷——”
我打了一个寒战,撇嘴拨开帘子往外去,迎面正是李德赶过来。他抱拳道:“生歌姑娘。爷在里面吗?”
我回头,朝屋里轻声唤:“李爷来了。”
陆白景在里面说:“进来。”
我为李德打起帘子,李德道声有劳姑娘。我微笑吩咐外值丫头倒茶,随之钻进屋。
陆明月福了一福叫:“李哥哥来了。”
二人彼此招呼过,陆明月说:“爷说话,我先下去。”
陆白景道:“什么事儿的,你留着,我们大家聊天。”
我扶着陆明月坐在一旁,李德道:“小的收到消息,传言叶大人收到上面郑大人的主张,说是预备将爷最大的那个觳洲引岸与了给一位小总商。”
陆白景靠在椅背,捏着玉扳指说:“嚯!郑大人。这事有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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