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上, 天还没有亮。住在倒座柴房里的丫头杏儿就起身了, 别的先不做, 先去隔壁房敲门:“李妈妈, 李妈妈, 该起了!”
听到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杏儿这才到厨房去。厨房里有留了一夜的暗火, 上面放着一把锡壶。壶口微微冒出一些白气,里面的水应该还是暖的。顾不上其他,杏儿先用了一半的水洗漱。
等到她头也梳的溜光, 扎成一个长长的辫子的时候。一个四十出头的妇女走进了厨房,见她就点点头:“你这丫头倒也勤谨,居然一日也没有误过。”
虽说每个人在固定的时间起床, 习惯了的话轻易不会改变。但是这种事情也不是十成十地准, 总有那么一两回不灵的。可是杏儿起床却不是这样,每日一个钟点起来, 竟是从来没有错过。
杏儿给李妈妈的铜盆里添热水, 腼腆地笑了:“我在家时伺候我爹, 早就习惯了。”
李妈妈想起杏儿的来历, 叹了一口气, 道:“你别多想, 这家主家都是好人来着——虽然卖身为奴怎么也说不上好,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杏儿将厨房水缸里的水添在锡壶里,又把炭火烧旺, 低着头看着红彤彤的火炭道:“李妈妈, 我知道好歹的。我家的境况是那样...爹早就看不惯我和我姐姐们了,姐姐们熬到嫁人,不是给人做填房,就是给人做童养媳。轮到我甚至等不到嫁人就不愿意养活了,卖给人做奴婢。”
那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她表情平静道:“不过做奴婢也没什么不好的,在家的时候伺候父亲、继母、弟弟们,万事不由己。现在被卖了,同样是伺候人而已,又有什么不同呢?好歹主家人好,连脸都没有和我红过一次,和以前相比,我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李妈妈忙着点燃灶膛里的火,笑着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人呐就是要看得开才能过的好一些,不然一辈子岂不是和自己较劲过日子了?”
说话间灶膛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她又放了两块木柴进去,差不多了就把洗好的米倒进锅里这是要煮粥。
“你先去大小姐二小姐房里看看,两位小姐一惯起得早,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起了——打些热水过去,服侍着梳头洗脸。”
杏儿应了一声,便撩开门帘子跨过厨房门槛出去了。
她先去东厢房看,东厢房两间房分别住着大小姐和三小姐。三小姐那间屋子听不到什么动静,但是大小姐房里却点着灯。杏儿知道这是大小姐醒了,忙到门前敲门:“大小姐,我提热水来了!”
几息功夫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大姑娘。她生的清秀可人,又正当时候,因此虽没有锦衣华服珠宝首饰,也颇有一种动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长到十八岁的赵蓉蓉。
赵家自赵蓉蓉十四岁定亲之后又过了四年,这四年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赵吉王氏两个勤恳经营,经过四年赵家的家业比以前不同。赵吉家后面的染坊已经雇佣了三个师傅和七八个小工,每年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赚头!
王氏原先想的要多多地买织机,然后租给人使用赚钱的事也成了。如今她手上已经有了六七张织机,每年都会租出去。她什么也不做,只管收租子钱也能进账三十两上下。
不得不感慨了,这世上真是有钱的越有钱,因为他们有本钱可以钱生钱。
这样的赵家虽然还是在升斗小民之列,但是与曾经的赵家却大大不同了。这些不同是方方面面的,放在最表面上来说大概就是赵家如今也是有下人的了。
赵家第一个下人是两年前买的,两年前鲁地又逢着大灾,人市上买人格外便宜。正好王婆子见王氏和赵蓉蓉赵莺莺每日操持家务辛苦,便劝道:“你们家如今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何必事事躬亲?就说侄媳妇你吧,若是不做这些家务,时间放在织绸上,也赚的多。”
她这句话提醒了赵家,又道:“要我说,你们该买个丫头婆子之类的,不说服侍起居,就是做做粗活也是好的。”
以赵家的情况确实能用得上下人了,只不过赵家人是苦过来的,哪能想到自家还有用下人的时候,所以竟是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的。这时候王婆子提了一句,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请认识的人伢子介绍,花了十两银子买了李妈妈。李妈妈四十岁上下,正是能干活的时候,又烧的一手好菜——虽然只是家常菜,但是对于赵家也够了。总之这对于赵家来说,比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可强多了。
至于说今年十三岁的丫头杏儿,那是今年初秋的时候买下的。这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赵蓉蓉。
这件事是王氏给赵蓉蓉准备嫁妆的时候,打听龙家前面几个孙媳妇的情况后才决定的。
“我们家底子比起宇哥儿他大嫂家还是薄了一些,人家到底是承重孙,说亲的时候也不寻常。但是比起其他三家,那又不差什么了。既然是这样,她们有的东西咱们蓉姐儿必定也要有,不然到时候还没进门就叫人小看了。”
赵蓉蓉许配的龙家老五龙闵宇上头还有四个哥哥,四个哥哥都有了,当然就还有四个嫂子。这家里人口多了就是有这一点不好,什么事儿都不能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事事要比较着来!
人家都没有的,你最好不要独一个有。而人家都有的,你就一定要有。总之,记得要和光同尘!
王氏在饭桌上就和丈夫、婆婆商量:“我打听过了,龙家是有下人服侍的。不过宇哥儿几个嫂子里头除了三嫂没有带丫头陪嫁之外,其他的都是有丫头做陪嫁的。我寻思着一个丫头的钱我们又不是出不起,该给蓉姐儿买一个的。不然到时候她进了龙家的门脸上无光。”
赵吉一边吃菜一边点头:“这件事提醒的及时,还是你们女人家细心!人家闺女有的,但凡咱们负担的起,咱们闺女就该有。”
于是之后找了相熟的人伢子,带来几个女孩子,小的有七八岁的,大的有十五六岁的。小的便宜,只要七八两银子就能买下,大的贵一些,要二十两银子。最终王氏花了十五两买下了十三岁的杏儿。
这里面的关窍是在场的王婆子传授给她的。
“蓉姐儿初冬的时候就要出门了,这时候买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顶什么用呢?时鱼十五六岁的则是太大了,一个的自己的心思也大了,养不熟。另一个就是这个年纪也使唤不了几年了,不合适。”
最终就选了年纪不上不下的杏儿。
赵蓉蓉让了让,提着锡壶站在门口的杏儿便进了屋子,先给赵蓉蓉的铜盆里面添水。赵蓉蓉洗脸漱口的时候,她就帮着白床上的被子叠了,把梳妆台上的头油给收了。
赵蓉蓉见她还要等着帮自己泼残水,便笑着道:“你去给莺姐儿添水吧,泼个水而已,我自己顺手就做了。”
赵蓉蓉并不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她也是勤恳过来的。因此对于很多小事,即使有了杏儿和李妈妈,她也是一顺手就做了。
杏儿应了一声,然后就去了厨房给锡壶里添上烧热的水,在去西厢房赵莺莺的房门口候着。
赵莺莺起床准时杏儿是早就知道的,这时候来开门,杏儿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一切肯定已经收拾完毕。要是自己再迟一些,说不定莺姐儿已经自己端着脸盆去厨房打热水了。
刷牙清洁口腔,之后赵莺莺用温温的水洗脸,热毛巾敷在脸上好一会儿,她才揭下来,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赵莺莺生的好,上辈子能进太后宫里当差除了因为她聪明机灵之外,就是因为确实长的好看——都知道太后喜欢长得好的小丫头,特别是年纪大了之后,水灵灵的小丫头在眼前走动更添几分讨喜。
小时候还不明显,最多就是有经验的长辈看到了她会说是个美人胚子,讲她以后恐怕是姐妹里面最出挑的。但是那也就是说说而已,不懂的人看表面并不觉得她比起一个年纪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同的。
现在的赵莺莺已经十二岁,十三是豆蔻枝头,说的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少已经能展露出一些少女的风姿。一岁的差别能有多大,再加上赵莺莺吃的好养的精心,比一般的小姑娘抽条也早,所以依稀能看出一些来。
白生生的皮肤,一个是天生就白,另一个也是她绝少出门的关系。她现在站在一般的市井女孩子中间,活生生能比别人白两层皮子出来。一白遮三丑,何况她生的还好看!
翠色的眉毛弯弯又细长,天生的蛾眉不知道多少小心修眉的女孩子羡慕她羡慕的要死!
鼻子小巧挺拔,嘴巴小小的嫣红的...总之周围认识的人见她一日日长大,个个都要向王氏恭喜:“你家莺姐儿生的真好!嗳,许给我家做媳妇吧!”
这里必须要说,《女戒》之类的书籍里虽说劝人娶妇不要看颜色,但是实际上大家都要看一看女孩子的长相的。新郎自不必说,谁都愿意娶个天仙做老婆吧。若是个无盐过一辈子,总是人家在贤惠,那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至于公公婆婆,那也是惟愿讨个长相齐整的儿媳妇!
一个是将来招待亲朋,走出来的人齐整也是他们的面子,不然亲朋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后也是要嘲笑一番的。另一个是丑媳妇格外会管丈夫,到时候和自己儿子两厢争执,致使家宅无宁,那又如何是好!
大家这么说王氏当然高兴,只不过赵莺莺的亲事她哪里会随便许下。按照她的想法,有蓉姐儿这个长姐的例子摆在前头,莺姐儿至少也该有个龙家差不多的夫家,以及龙闵宇一样靠得住的丈夫,这才是了。
赵莺莺洗完脸就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一盒脂膏,这是润泽肌肤的。现下天气寒凉,虽只是初冬时候,风也是干冷干冷的。好多人都皴裂了皮肤,她当然要注意一些。
赵莺莺一边擦脂膏,一边问杏儿:“李妈妈正在做早饭?”
杏儿点头,刚才她进去打热水的时候李妈妈面已经发好了,正在调馅儿,这是打算包包子来着。说到这儿,她老老实实与赵莺莺掰手指:“李妈妈调了几种馅儿,有粉丝的、有猪肉大葱的、有香菇的、有素三鲜的。”
李妈妈一手家常菜做的好,面食也不差,而面食正是王氏不大在行的。李妈妈以前没来赵家的时候,赵家的面食就只有面条、馒头两种。若是把饺子这样的也算成是面食,那就再添一种。
赵莺莺最喜欢李妈妈包的粉丝馅儿包子,听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赵莺莺果然迟到了她喜欢的粉丝包子,雪白暄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盘盘送上来,每种都是分开放的。李妈妈和杏儿把包子和米粥端上来之后王氏便让她们回厨房吃饭了,赵家到底只是一个市井小户,没有立下什么规矩。
这些下人自家用是用,却没有人想过她们要像别人家的下人一样,等到主人家吃完饭了才能吃饭。
王氏今日胃口极好,李妈妈包的包子个头并不算小,她却吃了六七个加上一碗粥才住嘴。吃完之后擦擦嘴,她便展开一张单子。
见她展开这张单子,所有人便什么都清楚了——这张单子并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这是赵蓉蓉的嫁妆单子!
赵蓉蓉的嫁妆四年前就开始准备了,这几年家里境况越来越好,上面的东西自然是越添越多。到现在已经是拉拉杂杂一大堆,赵莺莺这个从来不嫌麻烦的见到了也只有咋舌的。
这纯粹是一个见识问题,上辈子她没机会晓得民间嫁娶的时候女孩子有什么嫁妆。这辈子倒是有机会了,但是大家的嫁妆都是装在红杠箱里头抬走的,她家一没嫁过人二没娶过媳妇,她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昨天老刘家儿子把蓉姐儿的棉被送来了,这就又可以勾掉一样了。”王氏十分满意地道。
老刘家是太平巷子弹棉花的人家,而嫁出去的姑娘有一个很重要的陪嫁,那就是铺盖。这当然得用新棉花新棉被——当然,也有没有力量的人家置办不起,那就不用说了。
这铺盖也是有说法的,最简的就是一铺一盖,而最隆重的呢,则是八铺八盖。铺盖用的棉花需要用去过籽的棉胎,然后请弹棉花的工匠弹蓬松了做成。这样的棉被轻的是春天盖的五六斤,重的冬天盖的□□斤。
这样算起来,一铺一盖连料带工的应该是七八钱银子才能到手,八铺八盖的也就是六两银子上下了。六两银子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多女孩子的全副嫁妆也就是这么多。而这样的嫁妆在市井人家看来,也不是过不去。
“棉被送来了,被单和床单就要做起来了。之前我买了几匹布料收在箱子里,有棉布的又有绸缎的,都是红色的,就是为了这个。蓉姐儿,你待会儿来我房里抱走,仔细做好。”王氏心满意足地吩咐。
这些将来小家庭用得上的女红活计,大多数都要女孩子自己动手。倒是听说那些有钱人家大都是针线娘和丫头帮着做,她们这种普通人家的话,也就是做母亲的和做姐妹的偶尔能搭把手,但也不能插手太多。
“知道了。”赵蓉蓉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显然是害羞了。
王氏见她这样便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过半月你就要出嫁了,这个时候还害羞?”
是的,赵蓉蓉离婚期还有半个月,家里如今都在围着她的嫁妆转。
吃过饭之后赵蓉蓉从王氏房里抱出了几匹布料,赵莺莺特意去看了看,果然都是红通通的料子,图的就是热闹喜庆!
赵蓉蓉现在新婚要用的针线活,譬如给丈夫家亲戚的鞋子、荷包等都已经做完了。至于她的嫁衣、盖头、枕巾等更是不用说,最早准备的就是这些。现在的她是无事可做,得了这些床单、被单的活儿就赶紧剪裁了起来。
赵莺莺见了便道:“大姐,我替你量尺寸划线。”
女红做久了对于布料的长短都会有感觉,只不过有的人感觉准,有的人没有那么准。赵蓉蓉做床单被单的还要拿尺子来量,赵莺莺则是顺着不了边缘捋一捋就晓得该从哪里到哪里了。
也正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能减少不少麻烦,这才主动要求做这个的。
这边姐妹两个做针线,赵芹芹这个最小的却没有那个耐心,干脆跑到堂屋里听王氏和方婆子商量事情去——这时候多说的是赵蓉蓉婚事上的事情,她觉得有意思极了,常常没事就过来听。
王氏见到赵芹芹过来瞪了她一眼:“十岁的姑娘了,怎么还这么没个正形?你娘我生了三个姑娘,就是最忧心你。看看你两个姐姐吧,不要说十岁了,就是七八岁的时候也比你能干懂事。”
方婆子倒是给孙女儿说好话:“这时候和以前可不同了,以前家里的境况让蓉姐儿必须得那般。至于说莺姐儿,那是她天性那般,只不过有那种天性的又有几个。要我来说,芹姐儿这样的已经很好了。”
王氏也不是真看不上赵芹芹,这可是亲生的女儿!只不过见她不做正事的时候总是想要说一说的。这时候又方婆子这般说话,她也就顺势不再说话,随便赵芹芹去了。
而她自己则是依旧拿出赵蓉蓉的嫁妆单子计较:“娘,嫁妆里的那些家常东西都好说,盆儿碗儿坛儿罐儿的,加在一起也费不了几两银子。最耗钱的还是那几样,家具、首饰和压箱银。”
王氏眉头蹙着:“家具早就备下了,这不必说,一整套榉木家具,内房家伙和外房家伙都齐全了!那可是真正的上等榉木,又是蓉姐儿她大伯加工细做的,我看也十分体面的。首饰也是去年冬天就和毛银匠说过了的,两对银簪、一对银耳环、一对银手镯、一件银三事、两个银戒指,这是一整套银的。然后就是金的——前头龙家下小定的时候已经有了金钗金镯,我们在添上金项圈、金戒指也就够了。”
“以后她出门走动有这些打扮门面,脸上该有的光彩都是有的。”
王氏说到这里有了一些为难:“只是不知道这压箱银该有多少,我有心给她多一些。只不过也该考虑到后头有蒙哥儿讨媳妇,莺姐儿芹姐儿嫁人,一碗水端平才是道理。这样一想,一时定不下数目来。”
王氏这就是当局者迷了,方婆子这个旁观的头脑清楚,一下就给她说清楚了。
“之前龙家下聘礼,除了牲酒果品尺头之外,就是金银了,我记得是一对银元宝,总共有六十两银子。算上当初小定时候的,你再添一些,凑成个二百两。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还有什么不足的——就是真有不足,咱们家也只有这样的力量。”
赵家这几年钱赚的多了,但是底子薄是真的。前头给赵蓉蓉办嫁妆花了不少,如今要想凑出更多,的确也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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