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寂静无人的时候。外面的街巷只听得到雨滴声, 赵莺莺和王玉儿相对而坐, 只有一豆昏暗的灯火亮着。两个人为了防止睡着, 都小声说些话, 偶尔也站起身活动活动。
家里安排了小孩子值夜, 两个人这几天轮到后半夜。
忽然有隐隐约约的梆子声传来, 两人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于是清楚听到梆子声越来越近,知道确认了时辰,两个人才干净从西厢房窗下走出来。一个去了正房东屋, 一个去了东厢房。
王玉儿去东厢房叫她爹起身,赵莺莺则是赵吉起身。
“爹,时辰到了!”赵莺莺敲了敲门, 然后不大不小地说了这一句。
相比较而言睡的更浅的王氏立刻醒来推醒了赵吉, 赵吉睁眼之后四周看看,看见了门口守着拿油灯守着的赵莺莺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我知道了, 莺姐儿回屋坐着吧!”说着就要起身穿衣。
赵莺莺上前给屋子里的油灯点上, 又道:“爹, 厨房里有昨日剩饭做的咸肉心饭团, 你和舅舅去的时候带上, 饿了可要吃!”
赵吉见女儿细心又妥帖, 本来的劳累也扫了一大半,笑着道:“要不说女儿好呢,还是我二闺女会心疼人!行了, 爹知道了, 你回去吧!”
赵莺莺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正好也遇上了从东厢房房间里出来的王玉儿。
与此同时,扬州城里很多人家都随着梆子声有房间亮起灯火来。这不是什么别的事儿,而是防汛换班的时候到了!
现在扬州城外的堤坝虽然不大紧张,但是也不能放着不管,所以官府就组织起扬州城的青壮防汛。
像赵吉和王恒这样的,两个人负责堤坝上巡逻,监视水位等,算是比较轻松的。还有一些要人更多,也耗体力的就是帮忙搬运石头和沙袋。这是怕堤坝出问题,加固大堤用的。
这些劳累多的人也不是没有补偿,他们每人可以领到一碗比较稠的稀饭。这个巡逻的就没有了,所以赵莺莺才会说让赵吉和王恒带饭团去。
巡逻是三班倒的事情,白天一班,前半夜一班,后半夜一班。不要说白天一班时间长,晚班么,自然是该有照顾——赵吉和王恒分到了一起,都是后半夜。说起来他们还宁愿白日巡视呢,只不过没人肯和他们换。
组织巡视水位和加固大堤的事情虽然没有什么报酬,但是大家都没有怨言。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自己的一家老小、房子财产都在身后,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不出一份力!
赵莺莺王玉儿两个人又相对坐在了西厢房的纱窗子底下,从这里可以看到赵吉和王恒两个人穿上蓑衣从透着橙黄色光的屋子里出来,还有王氏和王家舅妈跟出来相送。去了一趟厨房,然后赵莺莺就听到咯吱一声门开门合,随着上栓的声音,门又关上了。
在王氏和王家舅妈回房后,短暂响动过的院子又重新变得安静起来。赵莺莺和王玉儿表姐妹两个都很懂得保护眼睛,所以在这样的无聊当中也不会说做针线活儿,最终还是只能一起说说话儿。
“唉!莺姐儿,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啊。”王玉儿没有了刚搬到赵家的时候那么开心了,这些日子在耳边的消息让她从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也变得明白这场一直不停的雨意味着什么。
虽然她还不懂那些让长辈惊恐万分的可能的可怕后果意味着什么,但是其中恐惧的情感已经很明显地影响到她了。
赵莺莺哪里知道这雨水什么时候能停,她只能勉强道:“快了,很快了。”
不要说王玉儿这么一个真正的八九岁小姑娘,就是赵莺莺这个多活了一辈子的人也有些支撑不住。她看了看外边,昏暗的灯光照不见院子里的情形,只能通过雨水滴落的声音判断雨势。
雨并不大,让人觉得随时可能停下来,但是一直一直没有停。
忽然,赵莺莺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动,对王玉儿使了一个眼色。王玉儿也是一个机灵,立刻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就咬住了嘴唇——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爹和姑父都出去防汛去了!
应该说就是这个时候最好,因为这个时候家里男丁都出去了,看来这是一个观察过赵家情况的!
赵莺莺用手指抵着嘴唇噤声,指了指东厢房和正房,两个人分头去叫醒大人。
还好王氏和王家舅妈才起身的,并没有睡下,一下就起来了。
“有贼啊,抓贼啊!”等到家里的大人都手持棍棒等在墙头下的时候,孩子们叫了起来。
这并不是白叫的,因为周围的人真的会帮忙!这其中有街坊邻里的交情在,更重要的是赵家的这些街坊邻里对偷到他们这里的贼都是深恶痛绝的。
这些人有房子有粮食,不论日子多么艰难吧,总比那些被逼上绝路的人要强得多。所以他们的顾忌也就多,最怕的就是有人偷、抢他们。而如今巷子里进了贼,今日能偷赵家,那来日自然就能偷别人家。
所以提前捉住送到官府,让对方再也没有机会偷偷摸摸,显然是更加经济的——所以才如此热心。
这时候刚过防汛换班,很多人家还没有重新睡熟,孩子们的声音又比较脆比较亮,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紧接着就有一些开门的声音,四处的灯笼也点起来了。
其中一个别王婆子家最积极,别人家都只是点亮灯笼在门口等着。他们家则是王大带着几个雇佣的打手护院冲了出来,把赵家的围墙一转,果然在前后院夹道的围墙上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的察觉到不对劲,单算退回来跑掉。
王大是混惯了三教九流的,眼光毒辣。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几个不是惯犯,手脚生疏,被察觉叫人之后决断也不利落。有的人想跑,有的人居然想往里跳。联想到最近的情况,显然这又是几个被逼上绝路的。
王大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很难说得上是什么大坏人。在不威胁到他的利益的情况下,他也是会发一发好心的。这时候他就对几个小毛贼道:“你们自己下来,我们不打你们,只送你们去官府。”
至于说官府么,官府也不会关他们——关了怎么管饭?官府大概也就是视情况打打板子。至于说板子的轻重与数目,在不出钱的情况下,这都只能看运气。
可是王大没想到,墙头一个男人却闷声闷气道:“我们不是贼,是这家的亲戚,现在走亲戚来了,你们别报官!”
王大几乎要笑了,走亲戚?这也太可乐了!又一想,还真有可能是走亲戚!
一般来说进行偷盗总是要进行踩点的,就是尽可能了解自己下手的地方。而对于这些从没做过这种事的人而言,踩点什么的都太难了。所以很多人干脆把目标放在了亲戚朋友家,这些人家往往是他们多次拜访过的,对于其中的情况相当熟悉,最好下手。
王大也算是耳目灵通的,所以知道这些日子因为对亲戚朋友人家下手,最后被捉住的有好多。至于最后的结果,那自然是亲戚朋友都做不成了,没成仇敌还要赞一句被偷的人家大度!
不过这件事也不好定论,所以他只是板着脸道:“管你们是不是亲戚,走亲戚有走到墙头上的吗?你们先下来,我们绑了你们再问赵家的人。人家怎么处理你们是人家的事儿,我们可不管你们是贼还是亲戚。
王大一伙人生的十分魁梧,手上都拿着碗口粗细的棍棒,又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倒真是很能唬人。趴在墙头的人也不敢废话,于是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从墙根溜了下来。看着这生疏的动作,王大简直要问他们了:你们这也是来偷东西的?
等到人被绑住了,王大才去敲赵家的大门。早就守在门边的赵家人赶紧开门,王氏本来手都在发抖,晓得是王大和他家雇的护院帮了大忙,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
王大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感谢了,心里也高兴街坊邻居有人真心看得起自己感谢自己,于是摆摆手道:“赵三嫂子别谢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互相帮忙罢了。平常我老娘的事情你照顾的还少么?都是应该的。”
赵莺莺此时站在王氏的身后,隔着人,就着暗暗的灯火觉得几个被绑起来的蒙面蟊贼十分眼熟——大概是为了掩藏身份,几个人是蒙了脸的。至于身上则是一声破旧的短打,在城南也不算稀奇,特别是在最近无数灾民涌进来的时候。
赵莺莺的记性很好,一多半是因为上辈子在皇宫里受过训练。特别是记住人脸这一招,哪怕对方只露出一个鼻子一个嘴巴,都能想起这事谁的眼睛谁的嘴巴——在皇宫里,除了主子之外还有上万名宫人,很多都是一面之缘,但是轻易不能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何况这一次是看到眼睛这种比鼻子嘴巴更有特点的部分,赵莺莺觉得眼熟之下,很快想起了对方是谁。拉了拉王氏的衣袖,低声道:“娘,你低头。”
“娘,是张家的人!”
赵莺莺在王氏耳边的话说的很小声,但是在王氏耳朵里就是一声惊雷。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有人提醒的时候你想不起来,有人提醒之后再去看,那必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之前王氏看着蒙面的几人,一时没有看出来是谁。现在听赵莺莺这么一说,便立刻确定了。
想到这里心中暗恨,又想起没有叫醒的婆婆,知道这个时候她估计也被响动吵醒了,正在起身。便立刻道:“这件事还得麻烦王大哥,我们家里现在只有咱们这些妇孺,实在没办法送人去官府,只能请王大哥你带人走一趟。”
王大其实是注意到了赵莺莺和王氏说话的,他心思是多巧的一个人,立刻明白过来之前墙头上说话的蟊贼说的是真话。但是真话又怎样,他认识的街坊邻居是赵家,况且偷东西也是真啊。
于是顺了王氏的意,道:“你们把这些人的最堵了,大晚上的叫唤,整条巷子的街坊都别睡了!”
蒙着脸的人似乎知道了什么,立刻就要叫出来。但是这些护院原本是赌场看场子的,手段熟练的很,一下就让人说不出话来,然后轻松地堵上了嘴。
正好方婆子起身站在正屋前面,大声道:“老三家的,出了什么事儿?”
王氏赶紧道:“娘,没事儿,有几个蟊贼翻墙头,有隔壁王大哥领人帮忙,一下就被捉住了,我正在谢谢王大哥,你回去睡吧。”
方婆子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当下也没有多想,感谢了王大几句,又重新进屋子了。王氏这才送王大等人出门,王大对赵家人道:“我把人绑在我家墙根下,等到明日早上天亮了再带人送官。”
王氏真是感激不尽,王大却只是摆摆手要走。
只不过王氏最后犹豫了一下,道:“王大哥,这些蟊贼想要翻进我家宅院行盗窃的事情虽然可恶,但是也是生计所迫没有办法了,到了官府该怎样就怎样,一般发落就是了。”
王大想起亲戚关系那件事,倒也不觉得有多奇怪,于是点头应下。
王氏转身放下门闩,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虽然极其讨厌张家人,但是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把张家的人送进官府。仔细想想刚才支开婆婆,未尝没有一瞬间的心虚。只不过一转念又觉得好笑,自己心虚什么?
难道这些人偷盗到自家来是假的?
王氏心里是真的很恨这件事——现在这个时节,哪怕是只打算谋财,不打算害命的入室盗贼也很可恶。想想吧,这时候偷走粮食和银钱,和绝了别人的活路又有什么不同。
反正王氏听到是张家人打算在自家偷东西,真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虽然她早就知道张家不是什么好人,对自家也没有一点情分。但是她想到当初赵吉作保把人领回来换来了今天的事情,心里就有一种极大的愤慨。
果然是农夫与蛇!当初就不该做好人!
这件事她闷在心里,只和赵莺莺叮嘱:“莺姐儿,这件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别人问你你要说没认出来是谁,知道么?”
赵莺莺大概推测地出来王氏这是打算撇清关系,于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而后天明,等到一家人吃过早饭,赵莺莺王玉儿去睡觉。赵吉和王恒回来,也是什么都不关,先到头蒙睡。等到中饭的时候,这两对父女才都起来。
王氏白天没有什么好机会,按下事情没有说,只轻描淡写道:“昨日晚上后半夜家里来了几个蟊贼,幸亏莺姐儿和玉姐儿机警,一下就发现。随后隔壁王大哥心热,带着家里的护院给把人绑了,这时候应该已经送官了——待会儿你去上门谢谢人家。”
说着也不管赵吉的反应,忙着备礼去了。赵吉要追问也不过回一句:“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情形,能给你说的我都说了。至于中间是怎么回事儿,待会儿你上门的时候问问王大哥就是。他抓的人,他自然清楚。”
赵吉一想也是,便没有再问。等到晚上只有两人在卧室了,他才道:“如今实在是太乱了,我没有想到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有人上门。我就在想着,要不要我们家出点钱,我和小舅子有一个人不必去防汛。”
“说起来这也是应该的,咱们两家可没有别的可以做依托的男丁。”
赵吉心里这时候已经在盘算了,这样要花多少钱。要是太贵恐怕不成,家里此时可没有太多的钱。
却冷不防听王氏道:“并不用,你们两个该去防汛就去防汛,这也是为扬州安全出一份力了。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一般的确不会有人找上门来,至于这一次沾上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咱们的错——谁让咱们家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亲戚’呢!”
“亲戚?”赵吉听王氏说的不对劲,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王氏对于赵吉从来都是不隐瞒什么,所以所有的事情都一一道来。甚至包括自己故意假装没认出人来,送人家进了官府的事情也说了。
脸上带着苦笑:“我害怕,吉哥,听到是张家人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这一次不成,要是家里放过他们了,他们该怎么想?到时候来第二次?一次又一次,事情就没有头了。再加上他们现在是被逼急了的人,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来我不敢想象。”
弄不好真的会威胁到一家人的安全——这个可能性很低,但是只要有这个可能性,王氏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要是觉得我下手太重了,是个狠毒女人那就那么想吧,反正我不后悔送他们进了官府。”
赵吉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责备。最后只是点点头道:“你做的对,咱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这是会出大事儿的。”
夫妻两个最后是相顾无言直到吹灯。
赵莺莺因为和王玉儿要守后半夜的关系,睡的也很早。躺在床上一时有些睡不着,就想起昨日家里来贼的事情,然后又想起那些人是张家人,心里叹了一口气。
在如今的扬州,这种事情其实并不稀罕。
这样想着的赵莺莺模模糊糊睡着了,然后到了午夜,赵蓉蓉来敲响她的房门,这是要交班了,赵莺莺立刻起身,推醒了旁边的王玉儿。
“姐,我们起了。”
稍稍收拾之后,赵莺莺和王玉儿已经坐在桌前了。赵莺莺稍微拨亮了一点油灯才做下,王玉儿则是撑着下巴看外面,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粮价又涨了。”
赵莺莺点点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是不是我听错了,我觉得外面的风雨更大了。”
赵莺莺没有听错,雨下的大了起来,就好像一开始下雨的时候那样,是夏季里名副其实的暴雨。这雨从后半夜开始下大,到了早上天光大亮的时候也没有变小。原本着急的那些人现在更着急,生怕这大雨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河堤因为扛不住压力崩溃掉。
不过相较于别人的紧张,赵莺莺倒有一些一切尘埃落定的轻松。不管是什么坏情况,这应该都是最后一遭劫难了,这是赵莺莺的想法。
而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有牌长敲锣在巷子里宣告——淮河那边的堤坝已经崩溃了,大量的河水进入京杭大运河,本来压力就很大的大运河这会儿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上头怕扬州真的出事儿,已经决定在高邮那边泄洪了。
虽然这样对不住高邮那边的老百姓,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扬州人都是高兴的。
不过为了补偿这些高邮县县民,不只是要排除军营的兵士帮忙搬家,同时要扬州无条件接纳高邮来的灾民,并且给予这些高邮灾民一定的保障——尽量安排住的地方,一天一碗的薄粥就算了,至少一日两次稀饭......
很多补偿都很零碎,扬州大概讨价还价了一下,不过因为情况紧急,也没有多说什么,差不多就答应下来了。
然后就是有组织的高邮县县民们浩浩荡荡涌入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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