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虹桥实在人多, 根本不能穿过了。这个拐子是沿着小秦淮河往北去, 到了板桥附近才过小秦淮河到北柳巷。
北柳巷因挨着小秦淮河, 平常也是一道极热闹的街巷了。不过今日大概是因为人都涌到虹桥附近看烟火去了, 倒是比平常冷清许多。除了各家开着的店铺, 就只有零零星星的行人而已。
莺莺看在眼里,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北柳巷。但心里十分清楚, 已经过了最热闹的地方了,再往边上去只会更加少人,那时候就算叫嚷出来也没人来帮助。所以要自救, 也就在这条巷子了。
她防备着抱着自己的拐子,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她只有一次机会——一但一次不成, 这样的男子拿住她一个小丫头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候她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任人宰割,那就是她之前经历过的人生了, 一点都不会变化。
想到这里她陡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信念!她是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那种日子的——皇宫生活将她的性子打磨地温顺沉默的同时, 也带来了倔性。
她们这些宫女子就没有下不了狠心的,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毕竟在皇宫里她们就是最低贱的人, 没有人爱惜她们。所以她们哪怕心里再伤心, 把手掌心掐出血来,也见不到一滴眼泪。都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一会儿,也就重新带上笑脸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所以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倔强性子上来了, 她非得救自己一次,改变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假的!
她屏住一口气,在这拐子看不到的地方眼不错看着这条街巷上的人来来往往。大概到了一个拐角,有一队人马出来。
这应该是个豪门人家,一队中有四五顶轿子,周围也有小厮,也有丫鬟跟着行走。因前头轿子是两顶并联出来的,所以离那拐子十分近。
莺莺心里知道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赶紧把手上攥紧的那一根针下死力气给扎到那拐子的脖颈上。那拐子冷不防受了她这一下,疼痛异常,一下把她丢开手去了。
莺莺跌落在地上,顾不得脚崴了的钻心疼。立刻扑到那轿门,攀着车门帘子大叫:“拐子,拐子!有拐子!救我!”
事出突然,这一队大户人家的人马也是没应过来。不然也就不会莺莺扑到主人家的轿子上,小厮、车夫们都没有拦住了。
那拐子也是悚然一惊,莺莺就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趁他疼痛的时候找到人呼救。他眼看着这个拐来的小姑娘一下竟挨到了这样大户人家的车轿,晓得就算胡搅蛮缠也不能的了。
只得恨恨地瞪了莺莺一眼,又恐怕自己被人拿住,赶紧趁着没人应过来,一溜烟转身跑走了。看方向是小秦淮河那边,那边人山人海的,他过去了就如同一粒沙子藏进了沙海里,再也找不出来了。
这轿子中本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老爷,看上去是个读书人,十分正派。看到轿门突然出来一个小孩子,初也是一惊,后头听她叫嚷才知道这是遇到了拐子。
即刻吩咐家人去追那拐子,又看莺莺生的清清秀秀玉雪可爱,心里喜欢。就抱起她道:“你是哪里来的孩子?方才又是什么事儿?”
莺莺知道自己是得救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回忆着道:“我是赵家的孩子,和家人出来看灯,在那边热闹地方被个拐子拐了。我心里知道他是歹人,只是强他不过,直等到了这边见到老伯家的人才寻到了机会。把我娘给我别到衣领上的绣花针扎在他身上,他吃疼不过就松了手,我脱身下来立刻求老伯搭救——他不敢惹上老伯家这样的。”
这在轿子中坐着的的确不是普通人物,他正是如今扬州府的父母官,周知府。今日七夕灯会万民同乐,他也想看看这盛世风华,又不想惊动他人。便没有乘坐官轿,也没有打起知府的一应排场,只是微服做平常士绅,带着家人出门游玩。
他家并没有一个女儿,因此见莺莺口齿清楚条理分明,又生的清秀,本就有些喜欢。又知道她这样机敏,一个七岁女童遇到这样的事也能不慌不忙,最后还脱险了,越赞叹了。
摸了摸莺莺的头,和蔼道:“小姐儿不要心慌,伯伯是扬州父母官,这样的事正撞在我手上!”
又问莺莺:“你知不知道你家在何处,家里何人,我好送你回家去。”
回家,辗转近二十年,才有这一句‘回家’。莺莺忍者眼泪道:“我家姓赵,也不知道住的巷子名,只知道住在城南那边。家里有祖母、爹娘、兄姐和一个小妹妹,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栀子花树和柚子树。”
这话真短,然而却是莺莺所有关于自己真正的家的记忆了,她也从来没对人说过——皇宫选宫女一惯要求身家清楚,只从京城下辖八县里清白人家择选。她是替了自己名义上的堂姐,而她本身又不是真的宛平县人。事情泄露,追究起来可大可小,她一惯谨慎当然不会犯这个错。
她这样不大的孩子,不知道自家居住的街巷名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周知府倒是料着了,依旧十分从容与她说话:“这也没什么,既然你家里失了孩子必然是焦急的。我让衙役往城南发告示,必然有你的家人来应,至于今日小姐儿先随本府家去罢。”
说着问旁边一个小厮:“不是张大他们几个去追那拐子,有没有个结果?”
小厮恭恭敬敬回道:“老爷,张大他们几个已经循着那歹人去的方向追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老爷是想在这里停轿等候,还是先家去?”
灯会虽然好看,周知府却觉得实在太过拥挤了。于是在放烟火之前就携着内眷家人往回走,不然也不会这一会儿在北柳巷这边了。
“先回府!”周知府撂下帘子,淡淡的吩咐。
莺莺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眼前这个是扬州府的知府大人才算是彻底松了心。如果是别的人家她还要担心能不能帮忙找到家人——非亲非故的一个孩子,救了人就算不错了,至于费大力气再给找家人,这种事实在是可能性极小。
然而官家人就不同了,哪怕是不作为的官员,也知道抓拐子救孩童算是政绩。况且抓贼找人的,也不算自家出力,都是遣衙门里的人手就是。
方才精神十分紧张,这会儿也不能安定下来。她就隔着轿子纱窗看外面的街景——其实有什么可看的,对于扬州人来说,不过是见惯了的店铺人流。可是这种烟火气的热闹与放松,对于莺莺来说却是真正的恍如隔世。
周知府只以为是小孩子喜欢热闹,又心里笑她心大。才从拐子手里走脱,这就看起热闹了。转而又想,这就是小孩子了,最容易受惊吓,也容易忘记事。他是个慈爱性子的人,本就喜欢小的,便抱着莺莺移了移位置,挨着纱窗坐,看外面也清楚一些。
又见外头有卖磨合乐等玩具的,立刻让小厮买了两个放在莺莺手上。莺莺微微怔了怔,她不是还对这些小孩子玩具痴迷,只是——她忍不住抿起嘴笑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好梦啊。她可以不像以前经历过的一样被卖到千里之外,而是能够回家,而且救助她的人是个好人。
这个笑容和她在皇宫里的笑容相似而又不尽相同,在皇宫里笑也是经过训练的。
在皇宫这种地方,他们这些宫人,无论太监还是宫女,都是一样的低贱,是主子们的玩意儿。既然是玩意儿,自然就要做出主人最喜欢的样子。
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样,他们当然不能是一张死人脸,看着多让人丧气啊。也不能强自笑,那样的笑最别扭,还不如不笑。他们的笑容都是经过相当的训练,把脸都练习地不会真心做表情了,这才有的。
他们的笑意讲究自然真心——眼睛里带着笑意,微微翘了一点点的嘴角带着笑意,就连圆圆的下颌都是笑意。又甜又不失分寸,这才是皇宫里的笑。
皇宫真是一个厉害的地方,活生生地把个虚假的笑训练地比外头真心的笑容还要妥帖,还要讨人喜欢。但是身处其中十年的莺莺知道,假的就是假的,脸面上的笑从来不会让她真的有一丁点儿开心。
她现在的笑和那时候的笑多相像啊,似乎是十年的训练和一丝不苟带来的结果,她笑出来的样子和在皇宫里没什么两样。但是心里不同,她是真的开心了,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周知府当然也是看到了莺莺笑地眼睛眯了起来,觉得十分可爱,便越发上心她的事情:得让差人手脚利落一些,给这小姐儿寻到家人。一时又想,那拐子真十分可恶,也不知道家人抓到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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