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槐玉好似未曾听到她的话, 神色自若道:“小殿下可是要回公主府?”
狭窄的廊道上, 他像堵墙似的立在中间, 江窈嗔眼看他:“你知道就好。”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她刚想让他借过, 谢槐玉低了低眉, “小殿下今儿午膳用得什么?”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窈讪讪的告诉他:“素炒杏鲍菇, 干煸四季豆。”
檐外的树梢上栖着灰喜鹊,发出唧啾的声音,三三两两扇动着翅膀, 却如何都飞不过一丈高的屋瓦白墙。
这是夏主薄告老还乡前养在这里的,时隔经年的驯化,不止是羽翼上不再丰满, 连灰喜鹊自己都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只有眼下这一方天地。
“谢相。”她颇有些不自在的朝一边偏了偏头, 今儿戴了一对蓝田玉坠子,水头十足, 形状莹润饱满, 时不时刮过她白皙的颈窝, 水墨远山似的青丝, 衬得她的耳垂愈发小巧玲珑, 绯色的霞光溶在她清透的肌理里, 镀上一层令人靡靡遐想的颜色。
谢槐玉眸光一涩,近来每一日晨光拂晓时,怀里都是稍纵即逝的香软, 他甚至比以往多睡了半个时辰, 似乎这样她便会插翅难逃,直到她再度哭得溃不成军,唇齿间蹦出的碎语里一遍遍叫得也是谢相。
大邺人人都称他一声谢相,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贫民百姓,统统都不及她这一声低吟的谢相。
只是语调不及眼下这声的利落。
江窈意有所指道:“我向来是个护食的主。”分明是在拐着弯儿的说他中午抢食的事。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所以不高兴了么?”
“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江窈觉得自己就不该和他说这么多,好像她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他轻而易举绕过去,导致她一直处于很被动的状态,这让她很不舒服。
“那是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呢?”谢槐玉忍俊不禁道。
明知故问。江窈自以为十分凶巴巴的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提着裙裾从他身边贴着墙的缝隙飞窜似的逃过去,好在她身量轻盈,国子监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她量他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从这一日后,谢槐玉照旧是掐着时辰命哑奴来提醒江窈,她抱着字帖,一路上盘算着届时该如何开口,公主府当夜她受他要挟才故意那样说,反正她不会认账的。
到了藏书楼才发现他不在,江窈攒了一肚子的话硬是没处说。
她在谢槐玉面前,似乎总会接二连三的大意,她每每信誓旦旦的和他说一句话,都被他四两拨千斤似的挡回来。
要不说人家是大反派笑到最后了呢,打一开始就和御前的钱荣发有着这一层关系,光熙帝平日里无论做什么,都爱留着钱荣发在跟前伺候,帝王的心思有时候可能连枕边人都不会透露,最知根知底的反倒是身边的大太监。
可见这钱荣发也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连累得她那一夜都胆战心惊的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等到四方堂外的枝桠上渐渐冒出嫩芽,时值岁末,眼瞅着年关将近。
腊月二十九这日,连枝一大清早剪窗花的时候,还不忘给她用帕子包了一块粉蒸糕带过来。
江窈此时刚听完司业的授课,换成以前的话,她定然都是强撑着困意,硬生生熬完一场授课,这次却不一样,司业一年到头故弄玄虚,今儿总算讲人话,准确的说,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给她讲吉祥话。
这让她十分受用,同时又不得不感叹,若是在这偌大的国子监里头,人人都像司业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不像谢槐玉,当真是不识抬举。
江窈大大方方的摊开锦帕,就着茶水小口口啃着粉蒸糕,糯米的香甜回味在舌根上。
她现在才没功夫搭理谢槐玉,她近来习字的技巧突飞猛进,她腕力不足,好歹现在写出来的字能见人。
所以她为了兑现当初在郑太后面前许下的诺言,特意给老人家用金墨在竹简上抄了一卷《心经》,以致于散学后待在公主府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一来么,希望她的皇祖母明白她并非是随口说说而已,提高一下自己的正面诚信度,二来么,连王淑妃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着郑太后客客气气的,她也不好落了下风,更何况郑太后待她这般好。
其实刚开始江窈浑浑噩噩,掰着指头数着休沐的日子,哪里会顾及这些礼数上的事。
还是许皇后派赵嬷嬷来公主府走了一趟,言语间点拨了她几句,听说江煊也在筹备年宴的贺礼。
既然许皇后和江煊好像都很努力的样子,抱着不能拖后腿的态度,江窈这才想起当着郑太后的面,她貌似夸下过什么海口。
虽然她抄经这里头有谢槐玉不少功劳,但江窈才不会被他的狐假虎威给蒙骗。
谢槐玉在这段时日以来,照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国子监,跟青天大老爷似的巡视一番,至于江窈为什么对他的行踪这么门清儿,倒不是因为之前安插真眼的功劳,而是她只要一瞧见哑奴到她跟前比划,她就知道谢槐玉这厮又来消遣她。
用江窈私心里的话来形容,谢槐玉的脸皮如今已经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即使她一字一顿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之前的话都是童言无忌,谢槐玉仍旧无动于衷,袖口一扬,又给她扔过来一本《三字经》,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
她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结果他煞有其事的掰扯半天,到头来是在罚她抄书。
当天晚上她挑灯夜战,不就是抄书么,她现在可拿手了。
以前一贯的和谢槐玉逆着来,她没尝到好果子,这次非要试试看,一昧顺着他的心意,兴许、大概,他就不会闲暇无事来消遣她。
江窈抄到第一百二十七遍人之初性本善时,郁闷的扔下笔杆。
她好像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敢情他第一时间没有反驳她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照他这个说法,自己同他说的那句仰慕已久,不但童言无忌,而且还发自肺腑,那叫一个掏心窝子。
第二天她拿着抄了一半的《三字经》让人交过去,没多久哑奴便给她送回来,她本以为谢槐玉要问她要另一半的抄书,接过来一看,后面跟着他龙飞凤舞的评语,估计深怕她看不懂,一笔一划都清楚了然:难得可贵是天真。
大有一副要把她的“真心告白”照单全收的架势。
总而言之在江窈看来,谢槐玉的行径摆明,他十分乐在其中。
但是江窈却不这么想,他要是再这么消遣他,她和他没完。
她不知道的是,谢槐玉巴不得她和自己没完没了下去。
粉蒸糕不知不觉被江窈啃完,她收回思绪,喉头还余着甜意,久久没有散去。
“殿下。”秦正卿忽然出声道。
江窈循声望去,秦正卿近来总是萎靡不振的模样,似乎遇到什么棘手事,她问过他一回,他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其他,愣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她也没有再过问。
她刚准备问秦正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连枝一脸兴奋的进来:“明儿给您做糯米糍好不好?”
秦正卿整个人就跟当机了似的,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这感觉就好比你只问对方在不在,却又不说事情,这让对方回复个什么呢。
于是江窈转头就把秦正卿这档子事抛到脑后,和连枝说起话来。
明儿便是腊月三十,所以国子监散学格外得早。
江窈坐在回公主府的马车里,一路上都在缠着连枝商量糯米糍的事。
连枝被她缠得没办法,她当然听出来自家公主的意思,只能向她低头:“那奴婢回府便给您做。”
江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回到寝殿,推开门里头暖意拂面,公主府的宫人早已掐着时辰给她添了银炭。
第一件事不是像以前一样咸鱼瘫,而是到书桌上,顺手那么一摸——空落落的。
江窈轻轻蹙眉,只见之前放着她书简的地方空空如也,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备给郑太后的贺礼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吧?
她翻过边上的书架子,连塌上的枕头芯都拆过一遍,之前每天一睁眼都抱着不肯撒手的书简就这样无影无踪。
连枝听了动静进殿,江窈将原委告诉她,“快去替我找呀。”
连枝应声,一时间,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计,替她找起书简来。
江窈就纳闷了,好端端的东西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要知道,她为了给郑太后抄《心经》,抱狗蛋的功夫都被她用来和书简死磕。
那可是她十多日的心血啊。
公主府都快被翻得底朝天,别说抄着金墨《心经》的书简了,连竹简都没找到几幅。
江窈拧着帕子,当即下令让人备马车,重回国子监。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国子监的大门紧闭,显然已经下了钥,整条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
专程负责下钥的小厮也不知道现在何处,宫外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厮丫鬟都会放回家两天,颇有人情味儿。
命人去打听的话,又要花费不少功夫。别人她不知道,她知道哑奴无家可归,既在谢槐玉身边做书童,自然是要跟着他回相府。
“去相府。”她记得谢槐玉第一次带自己去藏书楼时,拿了一大串钥匙出来。
车夫很快就赶到通济街前正中央的官道上,“吁”一声勒住缰绳。
苍木色的高门大开,相府的门楣上挂着一对明晃晃的灯笼。
石狮子肃穆的立在两边,束髻戴冠的男子身形颀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正在拾阶而上。
车帘半卷,江窈探出莹白一段皓腕,唤道:“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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