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这话问出来, 秦婉便有些尴尬了。她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 是太后的心腹。纵然这样多年, 凤鸾一直十分疼爱自己, 但秦婉也不能说她会向着自己, 所以自然不能将实情说出, 当下笑道:“并非是我养的, 只怕是天太冷,那小东西迷了路,一头撞在了窗户上。我见它可怜, 赏了它一些碎玉米吃。”
她说得煞有介事,凤鸾也不再问了,笑道:“郡主还是趁热吃吧, 太后连连称赞这厨子做得好, 连雍王爷也吃了好几个。”她说着,又给秦婉奉上一杯热茶。
秦婉乖巧的取了一个糖馒头吃, 玫瑰的甜腻味道在唇齿间蔓延。见她露出笑容来, 凤鸾才笑道:“郡主喜欢就好了, 方才给安定郡主送去, 她也很是喜欢。”
“夷光带着阿羽和媛媛去哪里了?”秦婉不免好奇, 方才宋夷光带着秦羽和秦媛便出去了, 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后山堆雪人呢,安定郡主说后山的梅花开得很好,便去摘了一些。”凤鸾掩唇直笑, “连跌了好几跤了, 也不肯小心一些。”
听凤鸾如此说,秦婉也是笑起来。心中盘算着如何让凤鸾赶紧离开,免得信鸽飞回来,给撞个正着。纵然如此作想,但凤鸾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别说秦婉,就是帝后见了也要给三分情面,她不敢贸然下逐客令,是以很是踌躇。她吃得很慢,和凤鸾对答着,不多时,窗外又响起扑棱棱的振翅声,秦婉浑身一僵,忙循声看去,见那只鸽子已然飞了回来,正咕咕地叫着。
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秦婉很是尴尬,那绑在鸽子腿上小小的纸卷显得十分扎眼,她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凤鸾见她脸庞微微发红,知道她窘迫,笑道:“老奴多嘴一句,不知这鸽子,可是卫家大公子养的?”
别说秦婉,连紫苏和杜若都尴尬了起来。她俩贴身伺候秦婉,自然也知道太后不待见卫珩的事。若是给凤鸾姑姑捅到了太后跟前……前些日子,皇帝陛下只是请卫珩来伴驾,太后便气成了那样,要是知道郡主和卫公子互诉衷肠,岂不得气得倒仰?
主仆三人一时都是窘迫得要命,凤鸾则笑道:“郡主倒不必如此,老奴也不是那样不开眼的人,不过是鸽子罢了,飞到哪里,歇在哪里,都是鸽子的事,和人没有任何关系。郡主好心,赏了它一些碎玉米,它自然记得郡主的好处。”
她这话说得十分讨巧,见她似乎有帮自己隐瞒的意思,秦婉稍稍消除了些窘迫,又一指身边的座位:“姑姑请坐。”凤鸾也不推辞,半坐在罗汉床另一侧,随时准备起身伺候人。秦婉将鸽子腿上的纸卷解下来,将它放飞了出去,纸卷也就收在了袖袋里,略胀红了脸:“让姑姑看了笑话。”
“郡主言重了,郡主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怎忍心害郡主?”凤鸾笑道,她纵然没有见过卫珩,但卫老将军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可知道,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可是京中不少贵女心中的佳婿,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卫珩势必也不差。况说句不敬的话,就凭卫珩一举夺下秋闱的双料解元这点,若非是因为他出身卫家,作为和宁郡主未来夫婿考虑都是可以的。
看着秦婉长大,凤鸾对她也是心疼的,但太后那头……
“紫苏,杜若,你二人先出去吧,若有吩咐,我自会叫你们。”秦婉想了想,先将两人支了出去,待两人走后,这才望着凤鸾,“实则,我有些不明白的事儿,想要向姑姑请教一二。”她说到这里,嗫嚅道,“我方才从皇祖母那里出来,隐约听见了‘冯姑娘’三字,还说到了皇伯父。那位冯姑娘,可是我母妃的闺中密友,卫珩的母亲?”
凤鸾神色顿时变了,脱口说:“郡主怕是听错了。”那些前尘之事,众人能不提都不提,怕是连雍王都不甚清楚其中关节,但不想竟然会被郡主说出来,实在让凤鸾有些无奈。只是对上秦婉清亮的眸子,她忽又语塞,手指屈起,轻轻的敲了敲小几,“自打雍王妃去后,郡主行事愈发有自己的章法,也是十分妥帖,老奴也不该再将郡主当做小孩子了。况且郡主和卫公子之间颇为熟稔,郡主知晓也好,怕是要郡主自己拿主意的。”
她说到这里,神情便冷凝下来:“先帝驾崩之时,郡主不过三岁,怕也不记得了。先帝当年在世,对于赵王极为偏心,数度想废了陛下的太子之位,皆被泰半朝臣以死相谏,如此方才作罢。是以先帝一直对于陛下十分不满,认定是陛下和太后挡了赵王和钱贵妃的路,隔三差五便是一通寻衅,两位当年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倒是身为幼子的雍王殿下不被关注,倒还好一些。”她说得很慢,当年跟着太后在宫中,自然也是被压得太惨,凤鸾神情愈发的平静,仿佛死寂,“后来,雍王殿下结识了柳家的姑娘,也就是郡主的母妃,两人两情相悦,感情很好。雍王殿下求先帝赐婚,先帝也二话不说同意了,但却依旧找陛下的麻烦,陛下的日子很艰难。再后来,因着柳姑娘的缘故,陛下认识了冯姑娘。”
“如郡主所言,卫夫人和王妃是闺中密友,一直都是很好的,两人的性子倒也有几分相似。”凤鸾神色淡淡的,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的事,“冯姑娘温婉大气,言谈举止无一不是贵女的典范,加之饱读诗书,陛下纵然心情烦闷,但与冯姑娘说上几句话,心胸便开阔起来。久而久之,难免生了男女之情。陛下那时已年近三十,冯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以陛下一直按捺在心中,从不言说,直到一日,陛下吃醉了酒,这才将心意表明。”
又是一个酒后吐真言的,秦婉如斯想着,但却愈发不解:“冯姑娘不愿意嫁给皇伯父?”皇帝年轻时是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加之又是储君,纵然为先帝所不喜,但朝臣泰半都是站在他这边的,纵然艰难些,但继承皇位是几乎板上钉钉的事。
只怕是这位冯姑娘,对皇伯父是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凤鸾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几分讥诮的笑容来:“这位冯姑娘说,若要她出嫁倒也可以,除非陛下和皇后娘娘和离,她不做妾。”
秦婉立时语塞,没想到卫珩的母亲和这世上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这世上女人,大多是只要能和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起,做妾都可以,更不说皇帝既然倾心于她,来日登基,少说也是个贵妃。这世上多少人家盼着自家姑娘可以做皇帝的妾,卫夫人却并不愿意,此等心胸,秦婉着实佩服。
“皇伯父和皇伯娘夫妻多年,从未红过脸,况且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一起走过来的,皇伯父若是和离,那就是没良心。”秦婉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屋中银霜炭烧得爆出响声来,凤鸾静了片刻,旋即笑了出来:“正是如此,陛下怎可能和离。冯姑娘外柔内刚,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从此便再不见陛下,没过上多久,便说了亲嫁了人。那时赵王早已成亲,王妃就是卫家的女儿,卫氏素来嚣张跋扈,太后娘娘很是恼怒。在听闻冯姑娘嫁到卫家去之后,大发雷霆,认定是冯姑娘刻意打陛下的嘴。是以后来……”
“是以后来,卫氏咬定是皇祖母使她小产之时,卫老将军和卫夫人跪在宫门前请罪,被皇祖母认定是冲着皇伯父来的?”秦婉想到上一次皇帝曾说过的事,忙问了出来。凤鸾默认了此事:“这样多年了,陛下未必真能忘怀。”
皇帝自然是不能忘怀的,在碧波池那一日,皇帝吃多了酒,看着卫珩的眼睛还有片刻失神。秦桓曾说过,卫珩的眼睛和他母亲很像,若皇帝能忘记,便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和神情了。况且,连贴身的玉佩他都给了卫珩,那上面的五爪龙,意为……如朕躬亲。
现下想想,为何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卫家不被待见的说法便甚嚣尘上。对于娶到了冯姑娘的卫老将军,皇帝能待见才是有鬼呢。皇帝不待见娶到自己心悦姑娘的男人,但是做不到不待见她的儿子。
见秦婉似是陷入了沉默,凤鸾微微笑道:“今日郡主什么都没有问,老奴也什么都没有说。”她这话让秦婉回神,知道因为太后的缘故,宫中对于这件事都讳莫如深,当下点头:“是,我今日什么都没有问,姑姑也什么都没有说。”
见她上道,凤鸾笑得愈发的和蔼,秦婉又忙问:“不知夷光和表哥的事……”
“郡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太后为何迟迟不允此事。”凤鸾望着秦婉清亮如水的眸子,笑道,“舍不得安定郡主是其一,其二则是舍不得郡主受委屈。”
因为丧母之故,太后格外怜惜秦婉,京中青年俊彦不少,独独温一枫和柳穆清能入她的法眼。她不愿让自己的婉儿有任何可能被委屈的机会,所以在温一枫和柳穆清之间,她更倾向于柳穆清。但又不肯让宋夷光没了幸福,老太太满心纠结,故此,迟迟得不出结论来。
“强扭的瓜不甜。”秦婉何尝不知道太后心疼自己,想到前世皇祖母被人下毒手惨被气死,秦婉便止不住的心酸起来。这辈子,她一定要让自己在乎的人幸福,“皇祖母疼我我知道,只是不必为了我委屈夷光呀……何况,如今表哥既然开了口,若是没有成,反倒是让我和表哥在一起,我何苦让他二人劳燕分飞,指不定还要在背后咒我呢。”
见她说着说着反倒自己笑起来,凤鸾也好笑不已,寻思着也是这个道理,当下决定回去与太后说道说道。打定了主意,凤鸾忽又笑问:“那郡主是如何看待温一枫温大人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秦婉淡淡说道,“温大人在朝堂上待了那样久,绝不是我一个闺阁中人看得透的。”她说到这里,笑着望向凤鸾,“我总觉得万万不要开罪了温大人,否则会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她说罢,露出几分疲倦的神色来,凤鸾纵有疑惑也不好再问,暗暗将此事记下之后,又嘱咐秦婉好生歇息,自行去了。
看着凤鸾面带疑虑的出去,秦婉微微扬起了笑容。她本就是故意在凤鸾跟前说这话的,她敢笃定,关于温一枫的话,凤鸾会原原本本转述给太后。太后未免自己受到委屈,势必会去查温一枫,温一枫心思缜密,真有什么把柄也早就清理干净了,但最重要的,是太后只要知道自己不待见温一枫,那样就够了。
这样想着,她从袖袋之中摸出方才放进去的纸卷展开,上面字迹疏狂,让秦婉立时心安起来,脸儿红艳艳的,低声骂道:“好没正经的人!”
那上面写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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