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回到南熏殿, 依旧投身故纸堆。
她虽出身侯府, 却自幼流离, 幼时随傅良绍住在治地, 其后在京中两年, 又被送往淮南。这些年虽结交过朋友, 对京城的人事却颇为陌生。而今身处困境, 更是难以寻到助力。想要报答谢珩,唯有尽快寻出关乎长命锁的真相,或许能对他有用。
好在东宫藏书极丰, 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 逐页翻查极为缓慢, 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 熬得眼睛都红了, 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 时常为伽罗解乏, 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 便寻了个垫子坐着, 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 诧异之余, 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岚姑。”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鹰佐手中逃脱,全仗太子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岚姑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杜鸿嘉,得知谢珩已下朝回了东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首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东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东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谢珩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民女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首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首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
昭文殿内,谢珩正自翻书,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就听见侍卫齐声问安。
他才搁下书卷,安乐公主便已闯了进来,回身掩上屋门。
谢珩皱眉,“没规矩。”
“皇兄的门没关,还通传什么!”安乐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气势汹汹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须跟我说明白。那个高家的表姑娘怎么会在东宫?我看她气色甚好,仿佛高兴得很,必定是没被亏待。父皇都说了要严惩傅家和高家,皇兄这是何意?”
谢珩神情不变,只淡声道:“你见到傅伽罗了?”
“就在昭文殿外。”她双手撑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释?”
“有件事需要她帮忙,暂且留在东宫。”谢珩说得含糊,起身过去亲自给妹妹倒茶:“这般风风火火的过来,是为何事?”
“别想打岔!”安乐公主不上当,气道:“高家跟我们的仇怨,皇兄比我还清楚。那个傅伽罗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说认罪受罚,却在这里清闲度日。皇兄对高家恨之入骨,怎么却对她例外?对了——那晚宫宴上,父皇说要处置傅家女眷时,皇兄出言劝阻,惹得父皇不悦,难道也是因为她?”
谢珩继续皱眉,“你想多了。”
“哼。”安乐公主愤愤地搁下茶杯,“那你告诉我,你恨高家,也讨厌那个傅伽罗!”
“英娥!”谢珩板起脸,盯了她一眼。
安乐公主气势稍收,却还是道:“皇兄倒是说啊。若她无关紧要,我待会就吩咐宫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气——就当是帮她那些表亲受的。”
“高家是高家,傅伽罗是傅伽罗。我记得你那年从高家赴宴回来,哭着说高家人如何可恶,却也说傅伽罗曾帮你解围,她不曾欺负过你半分——她与高家完全不同。何况我留她,确实是有要事。”
“这种鬼话谁信。”安乐公主捧着茶杯,小声嘀咕,“你在淮南时就对她留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英娥!”谢珩皱眉。
安乐公主却不怕他,“难道不是?我都察觉两三回了……”
“她帮过你,与高家人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容易让人留意。”
乐安公主的声音更低,“傻子才信。”
谢珩半点都不想继续这话题,坐回案后,端出东宫兄长的威严来,“究竟是何事?”
安乐公主不服气,气呼呼的将他瞪了片刻,却未再提伽罗的事。
“是贵妃让我来的。”安乐公主背转过身,缓了缓,低声道:“过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鸾台寺设坛做佛事,贵妃命我过来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姐姐熟悉鸾台寺的情形,也会随我们前往。”
谢珩翻书的手顿住,眸色倏然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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