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伯岳今日去了校场, 正在教习先生的指点下练骑射。
伽罗远远瞧了会儿, 也未打搅, 转而去往傅宅。
自傅良绍前往丹州之后, 傅宅中便只剩下了谭氏独居。好在那位淮南商人易铭已经归来, 可以帮着照顾打点, 又有先前暗里保护谭氏的西胡汉子做家仆, 宅子里倒很平静。谭氏这些年已将性子磨得平和,每日仍是念佛瞧书,水波不惊。
祖孙俩一道用罢午饭, 岳华和蒙香君在院中暂歇,伽罗陪着谭氏进屋,提起宫寒的事。
谭氏听她说罢缘由, 惊道:“东宫之中, 何人如此大胆!前两日你递信出来,叫我寻访名医, 也是为此?”
“是为了此事。我已让岚姑装了些水出来, 今日便想瞧瞧, 里头有无蹊跷。”伽罗回身, 岚姑便从宽大的衣衫中取出两个竹筒, 搁在桌上。竹筒三寸之高, 封得严严实实,谭氏揭开盖子嗅了嗅,药味颇浓。
她皱了皱眉, 唤来家仆, 将早就请到宅中的郎中带了过来。
谭氏请的这位郎中,是借由易铭的手寻来,早年曾入太医院中,后因不喜阿谀,更不愿卷入争斗,辞官后开了间药铺谋生。他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逊色,这些年常往来高门贵府之间,在京城颇有名气。
为免其顾虑,伽罗躲在屏风背后,并未出声。
谭氏将那竹筒中的水给他瞧,问他是否能推断出里头药材。
这水里的药汁毕竟不浓,没有药渣子,一时半刻更难推断。郎中不敢胡乱揣测,只说能否容他带回去慢慢验看,待有了结果,再来告知。
谭氏无法,只好应允。
隔了两日,那郎中才将验看的结果送至傅宅。
谭氏接了,当即往东宫去求见伽罗。
彼时伽罗正在芙蓉陵的凉台上,跟蒙香君并排坐着,旁边趴了阿白,看岳华雕刻木偶。
东宫中女眷甚少,庶务不多,伽罗才嫁进来没多久,诸事都还不熟悉,每日除了过问大事,旁的虽留意,却甚少插手。自谢珩出巡后,伽罗除了避不开的女客外,也不见旁人,如此一来,除了晨昏惯例,跟乐安公主闲坐过两回外,闲暇时间颇多。先前还拿与玉清池消暑,如今连那都不去了,只以懒怠动弹为由,在芙蓉陵消磨时间。
她跟着谭氏住过几年,能耐得住性子看书,间隙里逗逗阿白,蒙香君却坐不住。这回谢珩出巡,带走了杜鸿嘉,她做不到伽罗那般安静,闲着无事,便缠着岳华雕木偶来玩。
伽罗到底才十五岁,仍有少女心性,听蒙香君叽叽咕咕的热闹,忍不住围过去瞧。
低矮的方桌上,已有三个木偶,眉眼逼真,神情栩栩如生。
伽罗从前就见过岳华雕刻,本以为她只会刻形如彭程的那种,谁知真有闲心雕刻时,竟是无所不能。画册里的仕女、戏文里的扮相,哪怕不染半点色彩,也是活灵活现。岳华的手惯于握剑,神情亦多冷肃,唯独此刻捏了匕首慢削木屑,才如姑娘绣花般,露几分柔和之态。
蒙香君惊叹不止,伽罗也觉新奇,坐在蒲团上,专心瞧她如何雕刻。
直到听见侍女说外祖母来访,她才起身下了凉台,让岳华和蒙香君仍旧在凉台等她,顺道盯着水榭外的动静。
……
芙蓉陵占地颇多,除了伽罗起居的正殿侧殿,荷池旁还有座芙蓉榭,楼台傍水,富丽堂皇,专供会客所用。
谭氏被请入厅中,伽罗带着岚姑过去,待侍女奉茶完毕,祖孙俩才屏退旁人。
屋里安静,有荷叶香气自窗缝里扑进来,令人神清。
谭氏端坐椅中,取出张纸笺铺在案上,眼神瞟向窗外。
伽罗笑着摇头,声音比平常低了些许,“凉台那边有岳华和蒙香君盯着,门外有岚姑,外祖母放心。”说着,将那纸笺取过来,就见上面列了个药方,遂问道:“这就是那药水的方子?”
谭氏颔首,“两罐子水都验过了,一罐温补,于身体无碍。就是刻着梅花的那罐,郎中说会损伤身体。那里头掺了凉血寒性的药材,用得久了,会令宫寒体弱,难以受孕。”她眼角的皱纹微动了动,担忧瞧着伽罗,“这两日没去那边,身子可有好转?”
“一时半刻还没瞧出来。”伽罗悬着颗心,“这方子药性厉害吗?”
“也不算太厉害。”谭氏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我也问过郎中,他说这药颇有分寸,应是高人所开。按着你说的分量用药,若每日只是浸入浴桶泡一泡,会令宫寒体虚,一时难以受孕。等停了这药,过个两三年,身体调养好了,便无大碍。”
伽罗微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若只是如此,用药之人还不算坏透。否则趁她毫无防备,用了性烈的药材,彻底坏了身子,想补救都难。
纵然决定回京前,已想过前路艰难,真碰上这般防不胜防的手段,她还是觉得后怕。
伽罗面色微微发白,攥着谭氏的手,沉默不语。
谭氏叹了口气,“你才入东宫,就有人急着使这手段——可有头绪?”
“稍微有些,但尚无证据。”伽罗沉声。
然而脑海中,却已浮现出那日宋澜极力劝她药浴的情形。
虽然早有猜测,但心底里,她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盼着那浴桶中并无猫腻,她只是因才经人事又误食生冷才致宫寒体虚。直至此刻,那方子明白无误地摆在跟前,那一丝侥幸期盼,轰然碎裂。
京城内外,觊觎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少,仅仅身旁,宋澜恐怕就存了痴心念想,盼着近水楼台,能在谢珩身旁得个名分。而深宫之中,端拱帝深恨傅家,哪怕瞧着戎楼外祖父的面子,不再计较高家之事,又怎愿意她轻易诞下谢珩骨肉?
这些人惯在宫廷出入,盘根错节,手段隐蔽。她的身旁除了岚姑,并无亲信人手,就连岳华和蒙香君,也是因谢珩的关系,才对她尽心尽力。
而戎楼外祖父固然在西胡位高权重,却难插手大夏宫闱的事。
她目下既然难以震慑防备,唯一的办法,便是不给人下手的机会。
她缓了缓,待最初的震惊过去,心神又安定下来。
“这些天我总在想一件事,只不知是否妥当,想请外祖母点拨。”她起身,贴到岚姑身旁坐下,大婚过后,皇上便请段贵妃操持,补足了东宫女官。除了宋澜、陆双卿和黄莺外,又添了许多人手。所有人都是她挑的——我不放心。”
“你是想,换几个亲信的人?”
“就是想换,一时半刻,也未必有合适的。”伽罗笑了笑,眉间愁云淡去,还是从前处变不惊的模样,“其实殿下诸事从简,我有岚姑在旁照料,也无需太多人手伺候。我想借着这时机,将有异心的人都打发出去,挑到合适的再补进来。殿下那里想必不会有异议,只是这些人毕竟是贵妃挑的,我贸然打发,不知是否妥当。”
“这倒无妨。女官若有过失,尽可责罚,在内该由你来立威,在皇上和贵妃跟前,这事儿却须由殿下来说。皇上膝下就这一位太子,终会有所顾忌。只是,太子那儿,你拿得准么?”
“若连这都拿不准,我还嫁给他作甚?不如早些退位让贤,另寻去处。”
谭氏忍不住一笑,“这说得是哪里话!”
“是认真的话。”伽罗靠在谭氏肩上,既已成婚,从前为之娇羞的少女心事,也能坦白吐露了,“在洛州时我就知道,这回嫁进东宫是在赌,前路如何,没有十成的把握。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殿下的心。倘若他决意维护,旁人使再多的手段我也不怕,见招拆招,跟他厮守。倘若他……哼,这太子妃的位子,也没甚意趣。”
最后那句自然是赌气话了,谭氏觑她,“你就这般笃定?”
伽罗笑了笑。
她当然是笃定的,否则,哪会明知山有虎,却还决定冒险回京?
……
谭氏离开后,伽罗仍旧回凉台,不动声色。
这事儿要查起来,其实也不难。
东宫各处监门卫更是查得严格,就连战青、杜鸿嘉等人都未必能安排人私带物件出入,更别说是宋澜一介女官。她每日药浴都被人掺了东西,那些药材必定是出自药藏局,或是被人调包,在煎药时就换了旁的药材,或是有人单独煎药,临用前调换,都在东宫之内。
药藏局的药材出入都有记录,比对着那张方子,必能查出端倪。
但这事儿,她不能查。
一则她初入东宫,虽有谢珩疼宠,曾特地召了东宫侍奉的人耳提面命,毕竟时日尚浅,那些人面子恭敬,心里如何打算,尚未可知。她哪怕想调人去查,宋澜不能用,战青和杜鸿嘉都随谢珩在外,也未必能查出端倪,反会打草惊蛇。再则,旁人摆出的事实,终究不及亲自查出的结果震动人心,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唯有谢珩亲自查出,他才会更增警惕。
倘若这事真是端拱帝暗中指使,由谢珩去查,比她出手要有用的多。
是以接下来的数日,伽罗除了借身体懒怠之故没去玉清池外,旁的事不见半点异常。
宋澜也曾提议她去温习闭气之法,伽罗神色如常,懒怠不肯去,她也作罢。
*
六月初八,谢珩终于回京。
进宫复命过后,便大步回到东宫,伽罗得到消息,已在芙蓉陵等着了。
新婚久别,重逢自是欢喜,伽罗暂未提玉清池的事,只问他途中是否顺利。当晚颠鸾倒凤,尽诉别情。
因谢珩这趟巡查辛苦,端拱帝暂准他歇上两日。
没了政事烦扰,谢珩总算得空,在芙蓉陵跟伽罗厮磨半日。到晌午时地气热了,殿中冰轮已不足以消暑,谢珩叫人去准备冰镇瓜果,伽罗这才提起玉清池的事来。
“前两日侍医过来诊脉,说我近日添了宫寒之症,不宜吃这些寒凉之物。我这些天压着馋虫,都不敢吃,殿下却来诱我。”她皱了皱眉头,拿银签子戳了块黄桃,送到谢珩跟前。
谢珩就势吃了,道:“之前侍医诊脉,不是一切无恙吗?”
“所以是近日添的,要格外留心。”
在外头十几年都没见宫寒,进了东宫却添此病症,谢珩当然不傻。父皇送的那方空盒他记得清晰,不由语气微沉,“有人手脚不干净?”
伽罗并未迂回,瞧着谢珩,缓缓点头。
“放肆!”谢珩的脸色难看起来,带了些歉然,“查出结果了?”
“还没有头绪。”伽罗见他伸臂,顺势靠在他肩上,从往玉清池学凫水的事说起,将侍医的话,岚姑取水的事和外头郎中验看出的方子挨个说了,“殿下别怪罪,这种事原本不该惊动外人,但那用药的人既藏在东宫,未必没有药藏局的医官里应外合,叫侍医验看,未免打草惊蛇。迫不得已,才会请外祖母帮着安排。”
“考虑得很周全。”谢珩将她抱紧,“该早告诉我,战青能来查办。”
“这点小事,等殿下回来又何妨?”伽罗漫不经心。
谢珩握住她肩膀,沉声,“不是小事!”
伽罗翘着唇角,“既然不是小事,我更没法轻举妄动了。如今殿下既已回来,这事要查,还不容易?”当下去床头小匣中取了那方子给谢珩。
谢珩瞧过,径直拿了方子,带伽罗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中一切如旧,自成婚后,谢珩每日歇在芙蓉陵,之后又外出一个月,比起从前的繁忙,倒是冷清不少。
谢珩召战青入内,交代他亲自按方子去查药藏局的用药记录。
至傍晚时分,战青回来复命,将一叠挑拣誊抄作的卷册奉于谢珩。
“先前东宫用药不多,这些药材虽然有人零星领用,却不多。从五月初起,宋澜身体不适,派人领过几样调养的药,这些药材,零星掺杂在中间。这个月领得更加勤快。殿下请看——”他将最近的几处翻出来,谢珩扫了几眼,脸色愈来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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