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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九斛珠 6159 2021-03-30 09:45

  谢珩暂时逃过一劫, 让端拱帝收回了要将姜绮选为太子妃的话。

  出宫时, 他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算上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太子妃的事情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父皇虽然作罢, 往后必定还会再起这心思。届时他即便扛着压力不娶姜琦, 总得给父皇和贵妃交代个太子妃的人选——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儿子都能跑来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单薄, 如今就他一个成年的儿子,早就盼着他能开枝散叶,给龙膝下添个孙子承欢。

  而他, 也确实想有娇妻陪伴在侧, 不必深夜练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会愿意吗?

  谢珩走在红墙夹峙的宫廊下, 瞧着碧色长天, 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 眼前晃来晃去的, 尽是伽罗的面孔, 别无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惊鸿一瞥, 是淮南春光下的娇笑天真,是在他铁扇下的诚惶诚恐,是湖边薄醉时的忐忑轻睡, 是灯笼微芒中的红衣如画。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对他目光时的躲闪回避。

  这些年中,能走进他心里,让他步步退让、辗转反侧的,唯有傅伽罗。

  倘若要他娶妻,他愿意娶来同枕共榻,拼尽一切守护宠爱着的,也唯有傅伽罗。

  只是从这两月的相处来看,她依旧心怀顾虑,没有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虑,诱她入觳。

  可父皇显然没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该趁机将温火转作大火了!

  谢珩如是想。

  *

  次日前晌,谢珩从皇宫出来,略得空闲,当即叫战青宣谭氏来见。

  昭文殿是他的小书房,正厅能接见韩荀等亲信重臣,偏厅中可偶尔接见无关紧要的人。

  谭氏随同战青过来,进殿见了谢珩,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谢珩端坐在椅中,双眸中精光湛然。

  考虑到她是伽罗的外祖母,年事又颇高,遂抬抬下巴,赐个座位。谢珩神情冷肃如常,把玩着手中铁扇,道:“傅伽罗那边,我本就无意穷追猛打。不过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以今日单独请过来。有两件事,还望赐教。”

  “民妇不敢。”谭氏侧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询,民妇知无不言。”

  “其一是那长命锁,其二——”谢珩眸光陡厉,“是东宫外的西胡人。”

  他神态从容,虽然语气严厉,却不疾不徐。谭氏即便沉着镇定,听了还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妇不明白。”她说。

  “回京途中,时常有西胡人尾随在车马之后,你当我的人都是瞎子?”谢珩皱眉,语气稍稍不悦。这回带谭氏上京的人虽然职位不高,警惕性却也不差。在淮南时尚未察觉,渐渐靠近京城,才发觉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处,应变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发现其踪迹。

  因高家的事是端拱帝亲自过问,他不敢大意,当即派人先行,禀报给战青。

  战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们进京时留意查探,发现确实有四五个西胡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安排谭氏进东宫,又叫清道率在昼夜巡查时格外留意,发现那些西胡人虽无旁的举动,却总在东宫附近盘桓不去,举止隐蔽。

  这霎时让战青警醒,想起云中城外那些难缠的西胡人,当即如实禀报给谢珩。

  谢珩只命他留意,暂未出手搜捕,却在此时质问谭氏。

  偏厅内没有旁人,谢珩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谭氏。

  东宫太子的威压并未能吓倒这位常年礼佛的老人家,谭氏不动声色,缓声道:“民妇从前曾在西胡游历,认得些旧友,但那些人……”

  “你不认识?”谢珩不欲听她狡辩,当即打断“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扰宫禁之罪,逮捕处置。”

  “殿下!”谭氏声音一紧,抬头时,对上谢珩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东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西胡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谢珩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东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谢珩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依旧没说到正题,谢珩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谢珩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西胡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傅良绍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谢珩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傅良绍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傅良绍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谢珩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谢珩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珩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谢珩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西胡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西胡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西胡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谢珩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谢珩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谢珩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西胡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西胡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西胡。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西胡,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谢珩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西胡,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谢珩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西胡,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西胡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西胡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西胡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谢珩。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谢珩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西胡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那么,端午那阵子西胡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谢珩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西胡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西胡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西胡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西胡王信重,在西胡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西胡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以他那样的势力,短时间内做出那样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西胡使臣能够携国书而来,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尘旧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线索,谢珩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稳心绪。

  而后,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长命锁的事?”

  “长命锁的事,殿下还是想问?”

  “当然。”谢珩道。就算西胡那边没了威胁,鹰佐却还是虎视眈眈,这事情一日不查明,稳妥善后,伽罗就还是“被西胡抢走”的身份,需躲藏在东宫,免得消息传入北凉,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谭氏却不欲立时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罗外祖父的事情,不过是想让谢珩知道,伽罗并非可以任意欺负的没落贵女,她的背后,还有西胡权势煊赫的国相。

  而今大夏国力尚且贫弱,刚跟北凉结了梁子,想必不愿跟西胡交恶,以策安稳。

  谢珩父子老谋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势,那么伽罗的处境,就能好过许多。

  谭氏在赌这个。

  而至于长命锁的事,谭氏还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罗说了谢珩许多好处,谭氏跟谢珩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谢珩的背后是那位心机深沉、记仇极深的端拱帝,那才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透露底细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费心费神,毕竟身体尚未痊愈,脸色就有些苍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谢珩的念头,察觉有些腿软,忽然灵机一动,哎哟了声,扶住双鬓。

  还未待谢珩说话,谭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软软倒在地上,看样子是晕厥了过去。

  谢珩怎么都没料到,前一刻还跟老狐狸似的费尽心思,大有逼迫要挟的架势,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难道真是途中颠簸,身体孱弱,连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动处,当即呼战青入内,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药藏局宣侍医。”

  战青愕然瞧着地下脸色苍白的老人家,当即叫人取了藤屉软凳,抬她出去。

  外头杜鸿嘉本在等候禀事,听说里头是伽罗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听见战青叫他,进去瞧见谭氏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心中大惊。

  他扶着谭氏上了藤屉春凳,抬头瞧见谢珩那冷肃威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腾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诱敌,多艰难的事杜鸿嘉都没乱过方寸,此时却在惊怒之下稍失理智。身为人臣,不能对储君发脾气,然而心中不满却汹涌而出,杜鸿嘉直视谢珩,冷梆梆地抱拳,道:“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谢珩眸色倏沉。

  “你说什么?”

  杜鸿嘉咬牙道:“她毕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说罢,竟不待谢珩吩咐,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满面怒色的带着谭氏直冲南熏殿。

  混账!反了教了!

  谢珩莫名被杜鸿嘉恶声指责,险些气炸。

  战青一瞧谢珩神色不对,那锋锐的目光盯着杜鸿嘉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帮着说情道:“杜将军是傅姑娘的表亲,想必是过于情切,才会言语冲撞,殿下切勿生气。等他回过味,想必会来找殿下请罪。”

  请罪?呵!

  他杜鸿嘉是好人,担心伽罗的外祖母,他谢珩难道就是坏人,还是把老人家逼到晕过去的那种?他就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脚猛然顿住,谢珩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头,脸色铁青的回到案后。

  “召韩荀来议事!”他吩咐战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压住他躁动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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