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客馆内, 伽罗正站在窗前出神。
今日宣政殿中, 戎楼虽未提及她的身份, 但当时端拱帝和姜瞻、彭程等人的惊讶她全都瞧见了。以那些人的本事, 恐怕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从使团中探得她跟戎楼的关系——自白鹿馆会面后, 戎楼对此没半点隐瞒。
这鸿胪客馆内屋舍宽敞, 因去年经了战乱,近来没有外人入住,加之戎楼是贵客, 安排得格外宽敞。她和谭氏、岚姑独占一处院落,内有官署分派的仆人伺候,外有卫队值守, 这会儿天色将暮, 格外安静。
还未到吃饭的时辰,谭氏劳顿了整日, 正跟岚姑在屋内歇息。
伽罗走到廊下, 瞧着院角一树盛放的海棠。
院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她瞧过去, 便见有数名宫人在侍卫小头领的陪伴下进来, 为首那人她认识, 正是端拱帝身旁最得力的掌事内监徐善。
徐善的身后则跟着四名小内监,右前那人手中捧着东西,上覆明黄缎面。
伽罗心中诧异, 见徐善往这边行来, 忙迎过去。
负责这一带禁卫的小将不知内情,还在旁解释道:“这位是内侍监徐大人。”说罢,见徐善挥手令其退下,遂恭敬告退——内侍省首领太监位居三品,又是日常伺候皇帝起居,最能揣摩圣心的人,走出宫来,有时甚至比不得宠的宰相都受敬重。
伽罗自然知其身份,屈膝为礼。
徐善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寻常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向伽罗说了声“借一步说话”,便带头进了侧殿。
随行的少监紧随其后,进了侧殿,掩上屋门。
伽罗心中狐疑,站定了才道:“徐大人亲自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皇上特地命我来给傅姑娘送一份厚礼。”徐善招手叫少监近前,轻轻将那明黄缎面揭去,旧件纯金打造的莲花纹托盘中,摆着个极精美的锦盒。
盒子宽有九寸,高有六寸,以上好檀木制作而成,纹理细密,光泽照人。盒身虽无装饰,盒盖却以金片包裹,上头雕刻祥云,正中间是个栩栩如生的金制龙首,被瑞云拱卫。盒身正中间围绕一层明黄绣锦,龙腾云中,昭示皇家威仪。
一枚精致的金锁缀在盖身衔接处,封住里头宝物。
伽罗满心不解,怎么都没料到,端拱帝竟然会突然给她送礼。
——即便他应已察知她的身份,但旧事横亘,外祖父戎楼虽是西胡国相,怎么也比不得他的帝王威仪。端拱帝怎会突然转了性情,送她“厚礼”?
正猜疑不定,对面徐善却笑了笑,叫少监凑近些。
“这是皇上特地命准备的,用的是最贵重的规制,方显皇上隆恩重视,也能彰显——”徐善似犹豫了下,“彰显太子殿下待姑娘的赤诚。我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未见皇上赏赐过谁这般重礼,姑娘务必好生收着。”
这话说得古怪极了。
伽罗不敢深信,心底里却还是好奇,不知徐善这般郑重其事,里头会藏着何物。
端拱帝未必是善意,但碍着外祖父,也不至于拿父亲或外祖母的东西来威胁恐吓她。那么……她稍稍犹豫了下,去掉那枚虚扣的金锁,揭开盒盖,里头仍旧是明黄缎面,底下一方朱红细绒,确实空空荡荡,没任何东西!
没有本该盛放的稀世珍宝,也没有作为威胁的父亲或外祖母的随身东西。
里头空无一物!
伽罗满心愕然,下意识看向徐善。
只见徐善笑意更深,“事关太子,皇上赏赐这份厚礼,以傅姑娘的聪慧,想必能解其意。”
伽罗满头雾水,知道端拱帝不是好意,却不知他的确切意思。
索性再度屈膝,道:“还请徐大人指点。”
“皇上的深意,傅姑娘慢慢领会便是,哪是我能指点的。”徐善接过那金盘,交到伽罗手上,“我朝和西胡正要商议缔盟之事,这是皇上单独送给傅姑娘的厚礼,想必以傅姑娘的聪慧,在领会深意前,不会说与外人。否则,便是为难我们这些跑腿的人了。”
说罢,也不等伽罗叩谢皇恩,自带着少监出殿去了。
剩下伽罗站在里面,满心狐疑不定。
双臂之间,金盘檀木盒格外沉重,那盖子仍旧是掀开着的,里头空无一物。
她大约明白这空盒的涵义,只是不甚确信,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送此“厚礼”。
不过徐善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端拱帝这份“厚礼”显然不是善意,倘若伽罗贸然对戎楼或者谢珩提及,端拱帝必会以内监办事粗疏,忘了放礼物为由,拿两条人命搪塞过去。
这是要她吃哑巴亏,将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果然没有低估端拱帝的心胸。
伽罗嗤笑。
*
谢珩在中书省忙到傍晚才回宫复命。
碰巧段贵妃叫人精心备了粥菜,以端拱帝近来劳累为由,请他过去用晚膳,顺道也叫乐安公主和贺昭陪着说说话,国事繁忙的间隙里享些天伦之乐。
端拱帝自无不允,叫谢珩也随他过去,一家人用膳。
今日为伽罗太子妃位的事,谢珩才欠了他极大的人情,瞧着父皇鬓间愈来愈多的花白头发,并未推辞。遂陪着端拱帝前往仪秋宫,直至用了晚膳,才踏着夜色离开。
宫门此时早已闭锁,唯有通往东宫方向的还开着,谢珩行至东宫门外,心里却被猫挠着似的。
自腊月一别,至今已是四个月的时光。
除了那些所在匣中的书信,他跟伽罗还没说过半句话。甚至今日殿中设宴,也如山岳相隔,未能多看看她。
今夜月明,哪怕不点宫灯,红廊华屋也清晰分明。
这样的春夜,本该踏月造访,哪怕只是散步说话也好。
然而伽罗如今身在鸿胪客馆中,同戎楼和西胡使团住在一处。他身份特殊,若明着过去造访,必定惊动旁人,在外邦使节面前张扬此事,徒惹揣测。缔盟在即,事关重大,这节骨眼上他不能节外生枝。若是暗中潜入……因事涉外邦,客馆里头防卫颇为严密,万一风吹草动,更是难堪。
谢珩站在宫门前,瞧着鸿胪客馆的方向,犹豫不决。
战青猜得他心思,陪着站了许久,才拱手道:“殿下,天色已晚,明日缔盟是大事,还得早歇下,养足精神。
谢珩“嗯”了声,迎风站了片刻,才抬步进了东宫,往昭文殿去。
……
这一晚谢珩睡得不甚踏实,伽罗也没能睡好。
固然在回京有所预料,在收到端拱帝那份怪异的礼物时,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揣测琢磨。然而这是她选的路,已烦劳外祖父亲自过来商议,这桩大事定下,余下的可慢慢料理,此时不宜多添麻烦。
她琢磨着那空盒的意思入睡,次日晨起,半个字都没跟谭氏提。
客馆中的使团经了一夜歇息,今晨便在鸿胪寺卿的陪伴下,进宫商谈缔盟的事。整个客馆中格外空荡,连同墙角那一树海棠都显得清寂,伽罗坐不住,听仆妇说客馆中有专供外邦使节观赏的珍宝阁,里头藏了大夏各处奇趣珍贵之物,遂同谭氏一道过去瞧。
因缔盟事关重大,虽说各有筹备,亦有许多事需详细商谈。
当晚戎楼归来后,未分神去她和谭氏那里,只同随行官员一道,推敲商议至深夜。
伽罗也耐得住性子,就当做是在白鹿馆客居的日子,如常起卧。
只是心里终究空着个角落,一半是为谢珩,一半是为前往杜家探望傅老夫人的傅良绍。
如是三日,缔盟的事才算是商议妥当,除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尚需两边官员推敲商议,需端拱帝父子和戎楼亲自商议的大事却不多了。
宣政殿的偏殿中,瞧见戎楼点头应允时,端拱帝心头悬着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时辰尚早,端拱帝留下两国官员对坐商谈,只请戎楼往侧间奉茶歇息,谢珩瞧见,也起身跟在旁边。缔盟大事落定,某些各得惠利的事上西胡虽不轻易松口,但戎楼给出的几条允诺,于端拱帝而言,也是求之不得。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同戎楼畅谈两国风土人情,待徐善奉茶后,各自落座歇息。
正是春光浓盛的时候,京城内外杨柳绕堤,群芳争艳,万物渐生光辉。
端拱帝去岁过得艰难,本就打算趁此机会来一场春猎,碰巧戎楼亲至,便提议他多留些时日,待春猎过后再回西胡,中间赏玩京城风光,也算不虚此行。
戎楼本就有意多留些时日,自然欣然允诺。
旋即,谢珩起身,端然向戎楼拱手行礼,“此次两国缔结盟约,于祈盼太平的百姓而言,实为福祉。边疆安稳不起战事,百姓才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西胡王和国相有如此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太子殿下见识超群,也令我大开眼界。“戎楼含笑。
谢珩遂再施一礼,道:“随同国相来京的傅姑娘与我相识,曾共经患难。她不止容貌出众,品行心志更是旁人所不及,我倾慕已久,盼望能求娶她为妻。如今两国修好,倘若国相能玉成此事,感激不尽!”
戎楼微露讶异,旋即拊掌,“太子殿下人中龙凤,伽罗能得青睐,确实是她的福气。只是我当年行事不周,与她母亲失散多年,如今难得与她重逢,正欲带回西胡好生照料,倘若嫁在京城,岂不又要两地分离。”
谢珩端然道:“国相疼爱伽罗,我诚心求娶,更会珍之爱之数倍,国相且请放心。”
戎楼笑着叹气,将谢珩打量,神色间颇为满意。
“盛京繁华,确实非我西胡所及。我虽有意照看,毕竟伽罗生在京城,也更眷恋故土乡情,倘若能与太子殿下结为连理,确实是桩美事。”
谢珩颔首,“还请国相玉成此事。”
戎楼但笑不语,只将茶杯搁下,瞧向端拱帝。
那日与谢珩商议时,端拱帝已然答允,此刻就势道:“傅姑娘的品性,朕先前已有耳闻,昨日殿上一见,确实有诸多过人之处。国相若能割爱,朕不日便命礼部筹备此事,也算是成全两个孩子的心事。”
端拱帝肯松口,戎楼倒颇意外。
不过数日相处,见识过谢珩的手段,也猜得在此之前,父子必已商议妥当。
他笑了笑,“伽罗能嫁得良婿,我自然乐见其成。听闻以贵国的风俗,太子殿下的妻子按身份品阶,有诸多不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迎娶?”
谢珩瞧了端拱帝一眼,见他没开口,便道:“由礼部郑重安排,册为太子妃。东宫虽广,我却只愿娶伽罗一人,娶进东宫,不止是太子妃,更是我愿共度一生的妻子。”
“殿下的意思是……”戎楼稍感意外,“不会另娶?”
“不会另娶!”谢珩端然承诺,罔顾端拱帝眼中陡然沉厉的目光。
戎楼大为高兴,“好!好!好!太子殿下有此心意,看来伽罗所托非人。不过促成良缘之前,我还需将话说得清楚。殿下既诚心求娶伽罗为妻,往后该当牢记今日的承诺,倘若有违此诺,我纵力微,也绝不肯答应。皇上——”他看向端拱帝,“应当不会怪我唐突吧?”
“国相爱护外孙女的拳拳之心,朕甚是感动。”端拱帝道。
“既是如此,我愿促成此事!不过伽罗是傅家之女,还需征询他父亲的意思,不能由我擅自做主。”戎楼站起身来,“我这辈子孤身一人,别无亲眷,膝下唯有伽罗这一位外孙女,自是要明珠般疼爱。不能带她回去照看,也该看她寻得归宿,才能放心。”
端拱帝会意,逃避不过,索性道:“国相放心。朕明日即命礼部筹备,尽早完婚。”
“皇上亲自安排,我再无忧虑。”
说罢,起身告辞。
谢珩了却一桩心事,瞧着端拱帝没吩咐别的,便一道出宫,送他回鸿胪客馆暂歇。
途中有人随行在侧,两人再未提私事,只将京城风光古迹道来。
至鸿胪客馆,戎楼瞧着谢珩没有辞别回东宫的意思,猜得其意。
这一路从洛州到京城,谭氏也跟他提过不少谢珩和伽罗的事,戎楼知悉始末,对谢珩的胸襟手腕皆十分赞赏。今日宣政殿中,谢珩的态度承诺,更是令他满意。
而今谢珩亲自将他送至鸿胪客馆,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戎楼一笑,率先作别,“客馆的路我都熟悉,殿下请自便,不必再送了。”
谢珩拱手,待戎楼率众走开,才将脚步已转,往伽罗住处走去。
离别四月的思念,这数日中强压的冲动,婚事议定的欢喜,在此时蠢蠢欲动。
谢珩竭力克制,脚步愈来愈快,到得伽罗住处,命战青和众侍卫守在门外,旋即大步进院。这院子颇宽敞,正面五间屋舍,别处栽植花木,掩映两侧门窗。
谭氏和岚姑就坐在一丛芭蕉下,见了谢珩,忙起身相迎。
谢珩脚步微顿,朝谭氏颔首,问道:“伽罗呢?”
“正在里面午歇。”
“哪一间?”
谭氏瞧着他端肃如旧的脸色,心中微愕,旋即指向次间单独开的屋门。
谢珩不发一语,抬步便往那边走,修长的腿轻易跨过三层台阶,疾风般挪至门口。未待谭氏赶来阻拦,他已推门入内,反手关上屋门,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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