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氏检视过表面, 还要解了衣服检视女儿的身体, 又道:“那赵穆昨天夜里就登基, 如今已经进麟德殿了, 他当初跟咱们在靖善坊做过邻居, 前些日子还曾托窦师良向你提过亲。可见自打在靖善坊时, 他心里对你就有些想头。
如今他都做皇帝了, 陆薇还杀了他爹,咱们陆府几重的罪压在头上,重兵在外围着, 你爹也不知叫他们弄到那里去了,你二叔也是带罪办差,万一他要拘你入宫, 你怎么办?”
包氏两只眼睛盯着, 陆敏苦笑着摇头:“应该不会。”
包氏斜倚在床框上,又道:“你爹的行事, 如今我是愈发看不懂了。前天夜里, 他还曾说如今闲了, 他准备要带我回趟娘家。我还笑他, 我娘家人早死完了, 到那里去找娘家。
经过今天我才明白了, 他为了救陆薇而不肯逃,是要拉着我们全家一起陪葬。原来他所谓的回娘家,是要叫我下黄泉去见我死了的亲人们。”
陆高峰之所以改变主意不肯逃, 是因为陆轻歌的关系。而他和赵穆之间, 肯定也有过利益交换,否则的话,赵穆不可能那么顺利的登上皇位。.
至于陆薇的事,大概陆高峰也没有预料到。拥立之功,弑父之罪,如今赵穆已登上皇位,天下已定,就看他怎么给陆府定罪了。
陆敏劝道:“娘,爹有他自己的想法,您别自己吓自己了,咱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包氏闭上眼睛默了许久,忽而睁开眼睛,拦过陆敏道:“我倒不怕死,我唯独可怜我生的三个孩子,到头来要给陆薇陪葬。
三丫生的好孩子,表面看着胆小如鼠,唯唯喏喏,谁知道竟是那么个贱货!”
她本是个嘴里从不吐脏字的人,贱货二字说的咬牙切齿,可见心头之恨。
*
这一整天,陆敏都陪着小陆磊在后苑的果林里玩。
果林子里有一片玉蜀,枝子抽的很高,如今正是上浆的时候。这东西也是陆高羊从火州带来的种子培育出来的,半生半熟的时候最甜,等老了再吃,就成了粗粮。
郑氏命人掰了棒子下来,煮了大半盆子,几妯娌在苑子里趁凉聊天,一人掰了半个,尝鲜意。
陆磊啃着最大最长的一棒子,啃罢了便骑在陆敏的肩头,够着要摘那树上的核桃大枣。他摘了几枚绿核桃睛来,两条小短腿儿摇摇晃晃,跑去奉给娘亲包氏。
包氏眼儿柔媚媚一笑,却是盯着郑氏的。陆磊这孩子小眼最灵,转而就将核桃捧给了郑氏,甜甜叫道:“二叔母,吃核桃!”
一家子的男人们还不知道前途如何,郑氏也是苦中作乐,挥手道:“乖孩子,叔母不吃,快拿去自己吃!”
一个不注意,陆磊一口咬上那大核桃的绿皮,褐黄色一股子苦苦的汁水,苦的孩子哇一声大哭。
陆敏连忙跑了过来,替陆磊擦嘴喂水,哄高兴了,俩姐弟又跑到林子深处玩去了。
郑氏望着陆敏瘦俏俏的背影,叹道:“要不就说孩子还是得嫡出的好,当年我嫁过来的早,那三丫儿我也见过,不过一个做粗活儿的小丫头而已,也不知大哥怎么就……”
包氏簇着两弯小山眉,一粒粒剥着玉蜀,却不说话。
雷氏也插了句嘴:“可不是嘛,瞧瞧咱们麻姑,多懂事的孩子。又会带孩子,又会体贴家人,那陆薇,我真是白疼了她几年,好好的大哥让她回汉中府,她倒好,跑进宫里去找前程,竟然还敢刺杀皇上,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知道朝廷要怎么生剐咱们一家人了。”
包氏依旧一粒粒剥着玉蜀,才上了甜浆,没有粉质的玉米,清甜脆香,咬在嘴里一股股的甜汁子,她嚼着却如嚼苦胆一样。
两个妯娌皆在叫屈,包氏掰完了玉米,丢了那棒子道:“陆高峰既是陆府的当家人,必定会竭力保全咱们大家的。至于陆薇,孩子没教育好,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责任,无论朝廷如何可罚她,估计我也得陪着。
只是可怜了孩子们,要陪我们一同受罪!”
二房和三房生的都是儿子,在赵穆围困陆府之前,陆高峰已经将他们给弄出去了,所以现在府中留下来的,唯有陆敏和陆磊两个。
无论要杀要剐,于郑氏和雷氏来说,老一辈的死并不可怕,唯一怕的是家里留不下后人,如今孩子们走了,她们倒没有包氏那样的痛苦。
郑氏和雷氏两个抱怨完了,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又反过来安慰包氏,妯娌三个忧心忡忡,望着那远处欢闹的孩子,再看这整齐温暖的家,愁的连甜玉蜀都吃不下去,一个对着一个愁眉,就那么干干的坐着。
*
到傍晚时,宫里仍旧没有动静,好在陆高峰派人出来报了个平安,一家人才敢睡觉。
第二天陆高峰依旧没有回府,到傍晚的时候,窦师良却来了。
前院的婆子来传话的时候,陆敏正在哄着给陆磊喂饭,陆磊叨着半根面条就是不肯吃进去,在屋子里摇头晃脑,陆敏一路追着,吓唬道:“再不吃,姐姐就把你送给门口那个货郎,叫他把你带走!”
陆磊信以为真,吸溜了面条便来摇陆敏的胳膊:“姐姐,那咱们快走吧,不然一会儿货郎就走啦!”
陆敏趁势再喂一口,指着鼻子问道:“你果真要跟货郎走?”
陆磊重重点头。陆敏假装伤心:“那以后你可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也见不到娘了,整天帮货郎挑担子去,万一跑的慢了,还要挨货郎的打了。”
陆磊一听竟然会见不到姐姐和娘,果真被吓住了,撇着嘴角张开嘴巴,陆敏一筷子面随即喂进了他的嘴里。
她匆匆喂完一碗饭,洗了把手揩了把脸,正准备出门,包氏忽而自房里冲了出来,问道:“你这是要出去见窦先生?”
陆敏点头:“窦先生传我出去,大约是想聊聊宫里的事。”
包氏捏了把女儿纤细的胳膊,她身上不过一件平常的素绫衣,半新不旧的。
人常言女儿是贴心小棉疾,陆敏于包氏来说,不止是小棉袄,简直是她的小棉被。她几乎一人包办了小陆磊的吃饭睡觉,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姐姐做的比娘还尽心。
“如今还敢登咱们家们的,也只有窦师良了,虽说咱们眼看落难,有客人来也不能失了礼仪,你怎么能穿的如此素净出门见客?”不由分说,包氏便拉着陆敏回了房。她挑了件香妃色绫面小袄,上面绣着如意云纹,系上正红色的缎面裙子,再配一条同样正红色的腰带,宫绦与禁步。
临出门时包氏又拨了自己头上一支红宝石镶金耳环给她戴上,望着女儿说道:“无论咱们家到成个什么样子,只要这陆府撑着一天,你就是陆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出门见客一定要穿戴整齐,明白否?”
一直以来,连陆敏都觉得母亲虽生的美,但不过一个小家妇人,当不得大家主母。直到这几日陆府连番变故,她才发现母亲虽生的柔弱,骨子里倒还有几分钢性。
若是别的妇人,此时也不知要怎样骂陆薇的祖宗八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了,她倒还好,除了私底下埋怨过陆薇一句,在几个妯娌面前都很镇定。身为大房主母,她不乱,陆府后宅就是安宁的。
*
窦师良是和陆高羊一起进的陆府。
陆高羊身为右丞,敬帝死后也是忙的四脚朝天,好容易歇缓的功夫,本想在还周殿椅子上眯一眯得了,谁知道窦师良非得要拉着他回自己家。
有客在,陆高羊困的低眉搭眼,也没办法回屋躺着,还得应付窦师良,毕竟赵穆甫一登位,就替窦师良正了官位,如今他身兼御史大夫并丞相,太傅三职,年仅二十四岁,已是真正的宰相了。
窦师良边着熬了两夜,此时竟还神彩奕奕,正在跟陆高羊商量大行皇帝葬礼的各种细节。遥遥见穿堂外一袭红色的身影翩然而入,正是陆敏,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
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非常衬这鲜艳的红色,妃色上袄正红色的裙子,将那十四岁岁的少女衬托出无比的妩媚娇艳。
那袭红衣停在屋檐下,却不进屋。
窦师良回头一看,陆高羊已经在打憨了。
帝丧,群臣皆要服丧,窦师良身为宰相,如此大热的天气中,他身着丧服中规格最高的斩榱,用最粗的生粗麻布治成,不缝边,麻絮□□在外,也不戴冠,唯以竹簪紧发,头戴麻布孝巾。
如此粗糙的装束,再屐一双麻鞋,在陆府后苑的果林间漫步,窦师良不像个身居高位的宰相,反而颇有几分竹林疏士的朴雅。
他刻意放慢脚步,留心看陆敏右侧的耳朵。经过两夜,那小贝壳般的耳朵早已消了肿,但她的嘴唇似乎有些肿,瞧着比往日更丰嫩,肉嘟嘟红艳欲滴的,像是被人嘬过的样子。
前天夜里,他也未出宫,在还周殿陪着未来的老丈人。蔷蘼殿起火的时候,他陪陆高峰一起带禁军入后苑,于蔷蘼殿后苑的假山上,一眼便看到她叫赵穆压在石头上。
今晨五更,按例新帝要携群臣在金銮殿为大行皇帝哭灵。
不止敬帝,礼亲王赵程也死了,但他的死被赵穆勒令严禁外传,只说礼亲王生病,在护国天王寺养病。
宫苑之内,皇家秘辛。人常言臭汉脏唐,就是说没有那一代的王朝,后宫曾干净过。向来是百姓们最爱嚼舌头说闲话的,没的都能说成有,更何况一个成年皇子叫跟自己年龄一样大的皇后杀死,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江山都要不稳。
赵穆携群臣哭灵的时候,窦师良在护国天王寺照看着火化赵程的尸体,就是在那个时候,赵穆命郭旭送来了两只被踩成粉瀣的红玉髓耳坠儿,那是他送给陆敏的。
窦师良看罢,对郭旭说道:“东西我收下了,劳烦郭公公回去告诉皇上,我与陆姑娘在大行皇帝面前订过终身,就不劳他再赐婚。只待大行皇帝丧期过三个月,我们就会成亲,若他想至靖善坊喝喜酒,我很欢迎。”
敢与皇帝抢女人,普天之下只怕也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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