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宁闻此将书搁下, 急急追问:“是吗, 陛下答应了不曾?”
佟迎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缓缓摇头:“陛下把邵大人给骂了一通, 说先帝三年孝期刚过他就惦记着大婚之事, 却不思百姓疾苦……还, 还罚了邵大人半年俸禄。”
漪宁的脸登时便阴沉了下来。
佟迎小声嘟囔:“先帝三年国丧都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怎么能说是刚过呢?陛下这不是故意找事吗……公主,”
佟迎顿了顿,“这几日奴婢一直在琢磨, 陛下他该不会还对您……”
“胡说什么?”漪宁打断她,“我与邵哥哥的婚事是先帝在世时便订下的,何况我现如今已封公主, 和陛下便是兄妹, 再无可能。”
“可是,明明最近朝中无甚大事, 陛下却驳了邵大人的求婚, 这又是为什么呢?”
漪宁抿着唇, 没说话。
佟迎又道:“陛下把公主所居的落樱阁迁居长乐宫,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未曾改动过半分, 这分情意又岂是寻常的兄妹之宜呢?何况, 何况奴婢还听说,陛下最近一直让人在椒房殿里种琼花,种了很多很多呢……”
“你说什么?”漪宁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陛下在椒房殿种琼花?”
“是啊, 陛下明明知道公主最喜欢琼花的……公主!”眼看着漪宁突然飞奔出去,佟迎也慌忙追了出去。
到了御书房,信任的內监总管元寿在外面候着,看见漪宁忙上前行礼:“给安福公主请安。”
“陛下呢?”漪宁淡淡问他。
“回禀公主,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大好,说是谁也不见。”元寿回答。
心情不好?邵哥哥刚来提赐婚的事,他便心情不好了?
漪宁眉头皱了皱,径自便要往里面进。元寿唬得赶紧拦下来:“公主,陛下真的吩咐了谁都不见。”
漪宁停下来:“那你现在进去禀报,就说我今日一定要见他。”
“这……”元寿正左右为难,里面的岑璋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
他着了件墨蓝色绣着金龙纹的锦衣,外面罩了件墨色貂裘,走过来时,面上是如沐春风的笑:“阿宁怎么来了?”
随后,那笑容一滞,转为淡淡的愠恼:“怎么穿的这样单薄?”说着,他将自己身上的貂裘取下,打算为漪宁披上。
漪宁见状后退两步躲开了,又屈膝行礼:“陛下,臣妹有事要与皇兄商议。”
臣妹与皇兄这两个称呼她咬得极重,面上却是淡然无波。
岑璋将貂裘收回来,眸中涌现一抹阴郁,但很快又转为淡雅的笑:“也好,朕也有话与阿宁说,跟我来吧。”他说着,先行向着远处而去。
漪宁见他不回御书房,反而去向别处,心下虽然不解,却仍疾步跟了上去。
御书房的后面有三间抱厦,其中一间名为“潮汐阁”,岑璋在潮汐阁的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陛下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漪宁在他后面站立,话里依旧没什么表情。
岑璋却对她温雅浅笑:“进去你便知道了。”语罢,他自行推开那嵌着铜钉的红漆木门。
漪宁无奈,只好提着裙摆跨过门槛走进去,却不由怔住。
却见里面种了一大片琼花林,而最令人惊叹的是,此时虽是严冬,那琼花竟是开得正艳,明媚如春。此外,一些花蕊之上,还有七彩蝴蝶挥动着翅膀,妙不可言。
漪宁心下好奇,便兀自走近了去看,这才发现,那些琼花和蝴蝶皆是用布帛制成,后期又熏了花香,乍一看去,倒像是真的春天到了似的。
这片琼花林极大,放眼望去四面皆是,微风吹起时,还有花瓣簌簌而落,漫天飞舞,竟似真的一样。
如此一片花海,只怕比真正的琼花更费功夫。
“这里面一共有九十九棵树,九百九十九只蝴蝶,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琼花,这是朕送你的礼物。”后面的岑璋突然开了口。
漪宁缓缓回头,琼花与雪花交织飞舞,他翩然而立,眉清目朗,温润的眸子望一眼似乎便能叫人弥足身陷。
漪宁心上一滞,匆忙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好端端的,陛下送我这个作甚?”
“朕打算在椒房殿也种下这么一片花海,你觉得可好?”他不答反问。
这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漪宁苦笑:“先帝收我为义女,封为公主,椒房殿又岂是我能居住的?何况,先帝在世时,早已为我赐了婚。”
岑璋走上前来,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邵恪之在你心里,当真便那样好?朕是皇帝,万万人之上,他能给你的,朕都可以。”
漪宁拼命想挣脱,却被他抓的更紧,双肩传来阵阵疼痛。她眉心拧着,倔强地抬头:“多年前我便与你说过,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你当真以为,邵恪之就能与你一生一世。朕是男人,也最了解男人,纵然他真娶了你,日后也免不了纳妾,你信吗?”
“那又如何,即便这样,我也选他不选你!”她声音骤然抬高几分,拼尽全力推开他。
她的话让岑璋面色渐渐冷凝,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你当真爱上他了?”
漪宁嗤笑:“是,我的心意陛下今日才知道吗?当初岑伯父赐婚之时,你明明没有丝毫反对,为何如今又来阻拦?”
“当时父皇母后要朕娶穆妧,朕如果不答应,执意娶你,父皇和母后必然生气,对朕失望。届时,朕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那个时候,我是逼不得已。可如今情况自然不同,朕是皇帝,朕若执意立你为后,谁敢阻拦?”
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样子,漪宁连连后退。她真是没料到,他当初居然是为了太子之位刻意伪装的。
岑璋却没再说什么,而是径自出了潮汐阁。
漪宁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身体凉得早已没了知觉觉,方才默默走出去。
外面的佟迎急急忙忙迎上来:“陛下都出来那么久了,公主怎么才出来?”说着,将方才回去取的狐裘给她披上。
可尽管如此,漪宁还是冻得瑟瑟发抖,眼眶微红,楚楚可怜:“佟迎,我,我好冷……”
“郡主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佟迎关切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并未曾发烧。
漪宁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冷。”亦不知是心上的还是身上的,这狐裘竟是怎么也捂不热。
“那奴婢扶郡主回去吧,再传了御医来瞧瞧,这大冷天儿的,冻着了只怕不好。”佟迎道。
漪宁却再次摇头,语气坚定几分:“不,我还有事。”说着,她疾步又去往御书房。
岑璋回到御书房之后,便命元寿关了门,谁也不见。
“公主,这回陛下特意吩咐了,公主也不见,您还是先回去吧。”元寿着急地道。
漪宁却没理他,只目光望着那紧闭的殿门,倏然跪了下去,字字铿锵:“臣妹请皇兄收回成命,否则,愿长跪不起!”
话语刚落,里面传来重重的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门外的元寿倒抽一口凉气。
漪宁却跪的笔直,再不曾说过一句话。
天渐渐暗了下来,周遭掌上了宫灯,昏黄的光线挥洒在四周,本是暖暖的色调,可落在漪宁眼里,却冷的刺目……
眼看着主子要支撑不住,里面的陛下仍是没有动静,佟迎情急之下,去了长乐宫禀报太后。
太后赶来后,在殿内与陛下争执了许久,却仍是没个结果。太后气急,给了陛下一个耳光,大骂他不孝。而岑璋仍固执己见,此次非要立漪宁为后不可。
太后从御书房出来时,漪宁已经跪的支撑不住了,身子冻得瑟瑟发抖,眼帘垂下去,似乎要睁不开似的,面色惨白得吓人。
太后亲自弯腰搀扶她:“陛下执拗,你如此跪着也不是办法,先随我回宫去,明日再说可好?”
漪宁却并未起身,只虚弱地抬头,待瞧见太后那张慈善的面容时,她心上升起浓浓的委屈,哭着扑进了她怀里:“岑伯母,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从没像现在这般无助过,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如若立后的诏书下了,她和邵哥哥就再没机会了。
太后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先别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哀家召了邵恪之进宫再想办法。这大冷天儿的,我听佟迎说你白日里已经跪了一天了,身子如何吃得消,先回去。”
语罢,她示意金嬷嬷和银嬷嬷过来帮忙。
这次漪宁没再拒绝,由二人搀扶着回长乐宫。
到了落樱阁,金嬷嬷煮了姜汤给她喝下,太后又让人多添了几条棉被,生怕她就此损了身子。
可尽管如此,太后仍是不放心:“你跪了那么久,还是得让御医过来瞧瞧才是。”
漪宁却拦下来:“岑伯母,我无碍的,只是觉得有些困,睡一觉便好了。”
太后在床沿坐着,抬手拢了拢她背上的墨发:“怎么会无碍,只是你如今心事重重的没在意,还是让御医诊一下脉才好。”
漪宁摇头,眼里含着水雾:“岑伯母,明日吧,我想静静。”
太后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也罢,我让金嬷嬷留下来侍奉你,你若是不舒服了便叫她。”
“不必了,我有佟迎侍奉着便可,何况外面还有宫人太监们守着,有事我会让他们去禀报的。”她乖巧道。
“也好,那你自己好生休息。”
太后离开后,佟迎侍奉漪宁睡下,自己在外室候着,仔细听了许久,见里面不曾有任何动静,便以为是睡着了,她这才放了心,蜷缩在火炉边睡下。
佟迎不过打了个盹儿,天便已经亮了。
她伸了个拦腰站起来,小心翼翼入了内殿想看看自家主子可醒了。谁知掀开床幔,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佟迎神色一惊,匆忙奔了出去。
而御书房外,漪宁仍笔直地跪在那儿,任凭周遭雪虐风噬,却佁然不动。
御书房内,岑璋在窗边站着,望着外面那瘦弱的身影,他眼底有心疼,有愤怒,也有嫉妒。
突然,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岑璋阔步走出来:“你昨日跪了一天,夜里也不肯休息,身体如何吃得消?难道为了嫁给他,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全然不顾?”
漪宁笔直地看着前方,连半分目光都不想施舍给他。
岑璋被她的神情刺到,禁不住讽刺道:“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邵恪之在做什么?他此刻可有半点为你感到心痛。”
漪宁依旧一语不发。
岑璋一时没了脾气,转身回了御书房。
这时,有一件雪白色的氅衣落在她身上,随之她手上也被塞了一个手炉。
漪宁诧异地回头,却是穆妧。
她着了件杏色袄裙,外罩红色氅衣,墨发高绾,眉目如画,只目光看向漪宁时,沉静中透着几分复杂。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站在那儿时整个人显得有些笨拙,此时由宫人们搀扶着。
“阿宁,回去吧。”她道。
漪宁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让阿妧嫁给岑璋,或许根本就是害了她。
“对不起……”她突然不知该对穆妧说些什么。
穆妧却笑了:“你自己都这样了,还对不起我什么呢?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吗,可她偏不信命!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笔直地跪在那儿。
穆妧则是越过她进了御书房。
岑璋看见她时,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只转身回道龙案前坐下:“你来做什么?”
穆妧站在大殿中央,举目望着他:“陛下对阿宁,当真有情吗?”
岑璋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宁跪了一天一夜,陛下的心,痛吗?你执意立她为后,是因为你爱她,还是因为你得不到?”
“贵妃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岑璋冷冷地目光摄过来,搁在案上的拳头咔嚓作响。
穆妧却突然嗤笑:“陛下愤怒了,是被臣妾说中了吗?”
岑璋骤然起身,举步走过来,一手钳制在她的脖颈,微微用力:“你不要以为如今怀着身孕,朕就不会杀你。”
穆妧倔强地看着他,眼角一颗泪水骤然滑落,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灿烂:“自嫁你至今,你曾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备至。臣妾曾经以为,陛下是这世间最温柔之人。如今看来,或许一切都是臣妾自己以为是的假象。如今你做了皇帝,自然无须再演戏,你想娶谁便娶谁,想杀谁便杀谁,臣妾如何能够阻拦?”
她的那滴眼泪缓缓滑落,滴答淌在岑璋的手腕之上,冰冰凉凉,毫无温度。
岑璋倏然收了手,瞥开眼去:“你若说朕当初待你好是为了在父皇和母后跟前演戏,那么朕登基这三年里,待你不好吗?朕虽封你为贵妃,却让杨儿做了太子,穆妧,朕待你不薄。现如今,朕只是让你让出皇后之位给阿宁,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臣妾从未母仪天下,不过是个贵妃罢了,何谈让出皇后之位?陛下是天子,让谁做皇后自然是你自己的权力,臣妾无权过问。”
“那你来此做什么?”
“陛下不该惹怒邵丞相,你别忘了,他手上可是有军权的。”
“那又怎样,难道他邵恪之能反了不成?”
穆妧定定看着他,突然似乎想到什么,不觉连连后退几步:“陛下为何突然执意要立阿宁为后,你不会借此来逼邵恪之拿兵权来交换吧?你把阿宁当棋子!”
帝王的心,当真是冷酷无情的!
“大胆!”岑璋呵斥一声,字字句句道,“军权是朕的,阿宁,也是朕的!”
穆妧对他大失所望,连连摇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默默转身,出了御书房。
——
邵丞相府,狄青匆匆忙忙来报信儿时,却听管家说昨日邵恪之自宫里出来后便出远门儿了,至今未归。
狄青又追问去了何处,管家却是再也不知了。
事情紧急,狄青只得焦灼地等在府上,心急如焚。
直到黄昏时分,邵恪之方策马而归。
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也是长久没有休息的样子。狄青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宫里的事告知与他。
邵恪之得了信儿,家都没进,又调转方向往宫里去了。
此时的漪宁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跪在那儿摇摇欲坠的,神志都跟着不清楚了。
隐约间,她感觉有谁突然将自己抱住,暖暖的体温让她止不住想要窝进那人的怀里睡上一会儿,但残存的意识还是让她强打起精神来,抬眸看向来人。
邵恪之单膝跪地,将地上的她拥在怀里,又细心帮她将氅衣裹紧了些,眉宇间流露着疼惜与自责:“你该等我的,怎么自己跪在这儿,损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看见他,漪宁的心总算安了:“昨日一早我听佟迎说你向陛下求婚,结果被拒了,所以便跑来找他,没想到事情就演变成这样了。”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如果跪在这儿有用的话,陛下早松口了。若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也不会容你从昨日跪到现在。你这是在做傻事。”他语气里带了责怪,但漪宁却看到了素来沉稳的他,此刻眸子里竟闪着泪光。
漪宁心上一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值了。她缓缓抚上他的脸,惨白的双唇轻启:“或许我萧漪宁这辈子就奋不顾身这么一次,为了你。”
“阿宁……”他喉头略有哽塞,突然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不管为了谁,以后都不可以这么对自己。”
他说着,亲自将她扶起来。
漪宁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甫一起身,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在了他的身上。
看她这般,邵恪之越发心疼:“你先回去,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漪宁抓着他的手不肯松,仍有些担心地问:“他是陛下,你又能奈他如何呢?”
邵恪之眸中暗芒乍现,眼底带了几分阴鸷:“我自有我的办法。”
“那我不走,我在这儿等着你。”她坚持道。
她太执拗,邵恪之也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唤了佟迎过来扶着她,而自己则是整理衣襟入了御书房。
外面的寒风还在怒吼,凛冽刺骨的,任凭漪宁裹紧了衣裳,却仍无济于事,整个人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公主,您身子太虚弱了,再挨下去真的会生病的,咱们先回去等邵大人的消息可好?”佟迎不忍心地劝慰着。
漪宁却一句话也不说,依旧坚强地在风雪里站着。
邵哥哥到底是臣子,如何能与陛下当面对抗?她此刻自然是放心不下的,又如何能够自己安然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天彻底黑了下来。
御书房的门总算从里面被人打开了,邵恪之出来时,手里握了一份绣着龙纹图案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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