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直接让人将她带到明玉堂, 不过这地儿也不是她想进就进的, 站了半响等待通传, 她方被领进了门。
重檐飞脊, 庭院深深, 红漆回廊描金绘彩, 即便是大冬天, 也清晰能看出院中花木错落有致,到了春夏,想必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缤纷景致。
刘夫人跟了领路丫鬟进了明堂, 在客座坐了,她扫了室内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屋里摆设不繁复, 但难得样样是珍品, 她虽出身一般,但嫁进国公府已多年, 眼光还是有的, 这一室低调的奢华, 她看得分毫不差。
室内布置十分雅致, 墙角高几上, 还放置了一丛娇嫩的泥金香, 如今已是十月初冬,这名贵菊品径自怒放,显然少不了暖房花匠的用心培育。
延宁殿也奢华大气, 但与明玉堂相较之下, 却是逊色了一分精心呵护,仅凭这屋子,不难看出此间主人是何等被人捧着掌心娇宠。
正是如此,刘夫人忆起病骨支离的爱女,心下愈发愤恨难言。
这时,内屋门帘子被突然丫鬟打起,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子被搀扶了出来。
刘夫人冷眼看去,这是一名相貌极姣好的少妇,她乌发松松挽着,鬓上只略略簪了支点翠凤尾流苏步摇,一身淡紫色蜀锦衫裙,虽是家常样式,但做工绣纹却非常精致。少妇眉目如画,身段婀娜,款款而来,一室暗香浮动。
平心而论,这位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俏佳人,只可惜刘夫人全无半分欣赏之意,对方越出众,她的心越发怨愤。
好一个狐媚子。
女子受夫婿冷落的滋味,刘夫人深有体会,确实让人郁郁难欢,她也是熬了多年后,才不得不看开的,如今爱女落到这般境地,她已是将所有罪责,尽数归到这生了长子的顾侧妃头上。
刘夫人脸色越来越冷。
顾云锦在上首落座,她瞥了刘夫人一眼,心下一哂,这人不会真打算来兴师问罪吧?
她以为对方好歹当了多年世子夫人,不会这般没脑子,看来也未必。
不过刘夫人要是真不识相,她也不会忍着,要知道真论品级,她的身份比对方还要高一头。
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借着长辈身份摆谱的。
顾云锦也没急着说话,随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偏刘夫人本一肚子火气,如今见了她这副优哉游哉的闲适模样,登时怒了。
不过刘夫人虽不聪明,但也不是真傻,她还知道不能发飙,于是勉力忍了忍,只冷冷出言,道:“顾侧妃看着很是闲适。”
她斜睨着顾云锦,话语听着很不客气,想来在刘夫人心中,这秦王舅母的身份,还是很让人有底气的。
顾云锦挑眉,侧头瞥向刘夫人,对方面貌依稀与章芷莹有几分神似,只可惜面容却难掩郁气,眉心竖了一道浅浅的纹路,看起来颇显老相,看来这世子夫人的生活并不顺心。
她搁下茶盏,淡淡一笑,道:“后宅妇人,自然比不得男人劳碌。”
顾云锦说话不紧不慢,神态闲适,虽举止优雅仪态端方,但也明明白白说明一件事,她并将刘夫人所谓舅母身份放在心上。
不过倒也是,她现在是皇家人,品级也不比刘夫人低,若是有所顾忌,原因也只出在赵文煊身上罢了,男人不在意这人,她便全无掣肘。
刘夫人心中一窒,她自觉有倚仗,才会毫不犹豫的往明玉堂而来,只是现在情况,显然与原先预料的大不相同。
只是护犊子的母兽总是格外有攻击性的,刘夫人亦不例外,她怒火中烧,目光陡然一厉,沉声喝问:“王妃病重,顾侧妃安敢这般闲适自在?为何不侍奉汤药于王妃榻前?”
爱女缠绵病榻,凄风苦雨,而这狐媚子却安然地过着小日子,两者对比,如利针狠扎在刘夫人心口上,她忍了又忍,最终质问还是直逼顾云锦。
顾云锦闻言,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刘夫人一眼,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要知道,皇室是天子之家,历来是最看重规矩,却也最不守规矩的地方,就譬如亲王侧妃这位置,虽不是正室,但也有品有阶,与寻常人家的偏房是截然不同的。
单单一点,侧妃们是要向正妃请安不假,但那些诸如布菜打扇之类的立规矩事宜,却是全然不必。
所谓侍奉汤药,更不是本分之事了,除非这王妃很得王爷看重,王爷亲自命侧妃侍奉,这才有可能。
章芷莹还是省省吧。
顾云锦好笑,她看着疾言厉色的刘夫人,也不恼,只慢悠悠道:“我以为夫人知道。”
这些皇家大规矩,一般世家贵女不论用不用上,都会知悉,以免日后出门在外丢人。顾云锦即便从前是个被圈养的庶女,也被祖母派来的礼仪嬷嬷科普过,她真没想到刘夫人会当面说出这么突兀的话来。
这刘夫人听说出身大族旁支,看来真旁的很厉害。
顾云锦没想错,事实便是如此,这些规矩刘夫人出阁前一概不知,即便日后慢慢恶补起来,印象也不够深刻,好在她平时很谨慎寡言,于是便没有出岔子,如今愤怒之下,竟脑子一蒙就脱口而出。
她一见顾云锦似笑非笑的神情,登时便回过神来,刘夫人又羞又恼夹杂着满腔怒火,她本持着自己是秦王舅母,只觉腰杆子挺直,如今既心疼女儿又失了面子,当即气得两肋生疼,冷冷眸光如利剑般射向上首。
“我身为秦王舅母,不得不说顾侧妃几句,”刘夫人眸光饱含怨愤,声音高而厉,道:“女子当柔顺恭谨,似侧妃这般擅弄口舌者,殿下即便看在小公子面上忍了一时,亦绝不会长久。”
“以色侍人亦如是,要知道,秦王殿下向来不是恋慕美色之人。”刘夫人目光阴冷,一寸寸刮过顾云锦姣好的面庞,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句。
顾云锦失笑,或许,她还可以把这最后一句话当成另类的夸奖。
扫了面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妇人一眼,顾云锦啼笑皆非,说真的,她还真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突然觉得,章芷莹那脾性,未必全是自己的错。
只是,顾云锦不放在心上,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她刚俏脸一沉,欲出言敲打刘夫人一番时,不料内屋帘子却“刷”一声,倏地被人撩了起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门前。
赵文煊抱着钰哥儿,迈开大步出了里屋,冷冷说道:“本王的事,外人无资格干涉。”
明堂中二人闻声望去,正见他面色阴沉如水,眸光冷冷投向刘夫人方向。
刘夫人正好与那双摄人黑眸对了个正着,赵文煊目光锐利,如刀锋般冰冷,她心下登时一颤,下意识便“腾”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赵文煊就在一墙之隔的里屋内,看他表情,显然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且如今十分不悦。
不要看刘夫人在顾云锦面前横,她出身极低又是填房,在国公爷乃至世子跟前,向来矮上不止一头,也是因此,有子有宠的妾室向来不太忌惮她。
更被提赵文煊这位真正的天潢贵胄了,甚至在今日之前,刘夫人还从未见过他。
不过没见过归没见过,面前高大的年青男子头戴金冠,身穿玄色团龙蟒袍,这身标志性穿着以及自称,已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刘夫人惊栗陡生,此消彼长,瞬间替代了不少怨愤,她震惊之下,后背立即沁出密密细汗,袖下双手已紧攒成拳。
她这反应,不得不说,章芷莹的性情确实有些随了母亲,只不过章芷莹底气更足,于是性子更倔罢了。
赵文煊脚下不停,向顾云锦行来,他怀里搂抱了一个白胖小子,这孩子实在太扎人眼,刘夫人心惊肉跳之余,但视线还是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坏!”钰哥儿先瞪着刘夫人高嚷了一声,随即又张开两条小胳膊,扑向顾云锦方向,小嘴里唤着,“娘,娘!”
顾云锦上前,接过他,柔声说:“父王抱着不好么?”
小胖子一手攒紧父亲大拇指,一手紧紧搂着母亲脖子,方再次侧过小脑袋,板着小脸盯住眼前的刘夫人,大声说道:“坏!”
小胖子在里屋,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很机灵,一出门便锁定了刘夫人这个阶级敌人,十分愤怒。
他敏感又聪明,虽小小人儿一个,却知道这人对母亲不怀好意。
小胖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偎依在母亲怀里用力撑起身子,黑溜溜的眼眸一眨不眨,怒视刘夫人。
顾云锦本来就不怒,跟个没自知之明的人生什么气?她见了父子二人表现,心里软热,含笑看了男人一眼,又抚了抚儿子小脑袋,道:“钰儿真乖。”
她拍拍儿子的背部,温声道:“你还小,我们让父王说话,可好?”孩子虽然还小,但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顾云锦平时说话做事,会很注意与儿子的沟通。
小胖子果然听懂了,他虽没点头,但已经同意,身子软了软也不做声了,只抬头继续警惕地盯着刘夫人。
母子说话这么半响功夫,刘夫人已勉强镇定下来,她咽了口涎沫,先给上首的赵文煊见了礼。
赵文煊并没有唤起,也不待刘夫人继续说话,他扫了对方一眼,便冷声唤来廖荣,吩咐道:“将她叉出去。”
他不屑与个无知妇人多加纠缠,言简意赅将人扫地出门,赵文煊便携了顾云锦母子,直接返回里屋。
廖荣领命,转头看向刘夫人,抬手示意,“夫人请。”
他皮笑肉不笑,语气难掩轻蔑之意,很明显已清晰领悟到了主子的意思。
刘夫人脸上阵青阵白,赵文煊毫不掩饰的忽视以及厌恶,打得她这舅母的脸啪啪响,偏偏她无计可施,愣神片刻,便被廖荣使人半架着,直接半拖出门,连回头看一下章芷莹也不能。
*
内屋。
“锦儿,方才委屈你了。”赵文煊接过胖儿子,蹙眉对顾云锦说道。
刘夫人虽出言不逊,让赵文煊极为不悦,但他也不能太过分,毕竟她是庆国公府的人,他不好一言不合便尽情打母家的脸。
章芷莹刘夫人就不说了,外祖父与舅舅打小疼爱他,二人在赵文煊心里还是颇有地位的。
这点顾云锦当然懂,其实说句老实话,方才男人态度坚决,行动十分强势,对比起刘夫人早前的话,力道可谓强了十倍不止。
她亲了亲赵文煊的侧脸,又抚了抚他的背,反倒劝道:“这刘夫人就是个糊涂人,国公府必然不知方才之事,你何必放在心上。”
跟个弄不清楚状况的糊涂人,又什么好计较的?刘夫人但凡有一丝精明,也不会将女儿养成这副模样。
顾云锦猜测得不错,刘夫人被架着扔上来时马车,被驱赶着出了王府大门后,她狼狈万分,好半响回过神后,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钗子,便盯着方才带过去的贴身丫鬟,沉着脸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知道吗?”
刘夫人被架出院子后,回过神来也勉力维持了仪态,尽力配合小太监们的动作,硬要说是搀扶也能圆得过去,秦王是国公府另一大倚仗,她可不敢让丈夫公公知道,自己得罪了赵文煊。
只是这其中究竟失了多少脸面,只有自己知道,她说话间,神色愈发阴沉。
丫鬟听了主子问话,忙低头回道:“禀夫人,奴婢什么都不知。”
跟进院子里就她一人,但凡有一丝风声漏出,遭殃肯定有她,她当然得守口如瓶。
*
月季打发了小丫鬟,对陈嬷嬷道:“嬷嬷放心了吧,我早就说了,我们无碍的。”
自刘夫人气势汹汹出了富宁殿后,她便命小丫鬟出门探听消息,明玉堂里面的事儿虽不得而知,但刘夫人被廖荣领人架出去,小丫鬟却看得分明,马上一溜烟回来报信。
这里头的不和谐,傻子都知道,月季眼珠子一转,事态大致发展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陈嬷嬷也松了口气,没她们的事便好。只不过,对于以前忠心的主子,她忍不住一叹,这夫人办事,是越来越糊涂了。
这□□即便是国公爷世子爷来了,也得客客气气,区区一个刘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难怪世人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有时候眼界与见识,不是恶补能拉回水平线的。
这时候,里屋传来“噼啪”一声脆响,随即便是女子虚弱而愤怒的喝声,“来人,快给我来人。”
章芷莹醒了,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再次拉开帷幕。
每天长时间的反复折腾,已将月季心中残余的愧疚消磨了个干净,她闻声立即眉心紧蹙,大步进了屋,先吩咐小丫鬟们捡起碎瓷,然后她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远远坐着,静静等待章芷莹力竭。
床榻左右,早已将所有物事都清理干净,章芷莹身体确实虚弱,连下床也困难地很,她最多就扔扔被子软枕。
这些无碍,等会捡起来继续用就好了。
月季这态度虽然已见了很多次,但章芷莹还是一如既然心生愤慨,她怒声叫骂,扬手把被子狠狠地甩到地上,一番大动作,她气喘吁吁,只得停下缓了缓。
陈嬷嬷随后进门,见此又叹了一声,她上前捡起被子放在一边,重新给换上一个新的,轻轻抖开替章芷莹盖上,低声劝道:“如今天冷,姑娘莫要受了寒。”
她虽为新主办事,但面对悉心照顾了多年的旧主,心情难免复杂。
只不过,章芷莹毫不领情,抬手“啪”一声,便扇了陈嬷嬷一个耳光,怒骂道:“滚!你这个背主的老贱婢!”
巴掌声清脆,在室内尤为响亮。
月季见状,嗤笑一声,凉凉道:“嬷嬷,你这耳光被扇得还是少了?何须理她。”
陈嬷嬷没答话,再叹了一声,只默默退开。
章芷莹扇巴掌费了不少力气,她歇了良久,声嘶力竭的怒骂声方再起,新被子随即又被掀翻在地,只可惜这回无人再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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